临时安置点的喧嚣与忙碌逐渐沉寂。大部分得到初步救助和指引的流民已然南去,留下的只有空旷的河滩、尚未完全熄灭的焚烧炉余烬,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与焦糊气混合的奇特味道。净雪卫的将士们默默清理着场地,回收着还能使用的物资,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坚毅。皇后娘娘的话语已然传开——他们今日所为,与战场杀敌同等重要。一种无形的荣誉感和凝聚力在军中悄然滋生。
翌日黎明,天色未明,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号角低沉,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大军再度开拔,这一次,队伍的气氛明显不同。经历了邪祟的初次袭击与救灾的历练,这支军队褪去了一丝浮华,多了一份沉肃的杀伐之气与肩负苍生的凝重。车轮滚滚,马蹄踏踏,沿着愈发荒凉的官道,坚定不移地继续向北。
越是向北,大地上的生机便愈发稀薄。初时还能见到些许枯黄的草木挣扎求存,到后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灰黑与枯败。土壤仿佛失去了肥力,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踩上去松软而缺乏弹性,仿佛内里已被蛀空。树木凋零,只剩下扭曲乌黑的枝干指向天空,如同大地绝望伸出的手臂。
空气中的腐朽气息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复杂和令人作呕。若说之前是单纯的死物腐败之气,如今则隐隐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甜腥恶臭。这味道极淡,却极具渗透力,无孔不入,即便戴上浸过药水的面巾,也似乎能透过纤维,钻入鼻腔,萦绕在舌根,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不适与恶心。
“大家都注意!尽量用口呼吸,减少直接吸气!”有经验的老兵低声提醒着同伴,他们的脸色也愈发凝重。这种味道,他们中的一些人曾在多年前那场惨烈大战的边缘嗅到过,是死亡与某种更深层邪恶混合的气息。
林晚夕早已放下了马车的帘幕,改为骑马而行。她需要最直接地感受环境的变化。那玄色大氅披在她身上,与周遭的死寂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是她融入这片绝望之地的保护色。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远方的地平线、路旁的枯木、乃至脚下的土地。
青禾将军策马护卫在其侧后,同样全神戒备。他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感受着刀鞘传来的冰冷触感,才能稍许压下心头那因环境而生的莫名躁动。
“娘娘,您看那边。”青禾忽然压低了声音,马鞭指向左前方的一片洼地。
林晚夕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洼地上空,凝聚着一层比之前所见更加浓郁的、几乎肉眼可见的淡紫色雾气。那雾气并不升腾,反而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转、沉浮,在灰暗天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妖艳的色彩。甜腥味在那里似乎也变得更加明显。
“是毒瘴,而且绝非天然形成。”林晚夕的声音冰冷,“传令,全军再向外绕行一里,任何人不得接近那片洼地。令墨衡先生派人,于安全距离外,尝试收集一些那瘴气的样本,务必小心,用特制琉璃瓶密封。”
“是!”命令立刻被传令兵送了下去。
队伍再次改变了行进路线,远远避开了那片不祥的紫色瘴气。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景象,一股无声的紧张气氛在军中蔓延。但严格的军纪和之前建立的信任,让他们保持了沉默和秩序,只是行动更加警惕,目光更加警惕。
午后,天色反而愈发阴沉,并非乌云蔽日,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弥漫在整个天地间的灰霾感。远方的天际线,不再是清晰的地平线,而是被一层稀薄却 persistent(持久)的灰霾所笼罩。那灰霾并非雨前乌云那般厚重,却更加令人不安,它扭曲了光线,让远方的景物都显得模糊而扭曲,仿佛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望向某个不属于人间的世界。
“我们离边境线不远了。”林晚夕勒住马,眺望着那一片灰霾,轻声说道。她的语气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确认。
根据地图和行军里程计算,他们此刻应已处于原北境防线与大后方的缓冲地带。原本这里应有零星的村庄和驿站,如今却只剩残垣断壁,许多废墟上覆盖着厚厚的、灰黑色的菌斑一样的物质,仿佛大地生了某种恶疮。
斥候的活动范围被进一步缩小,但他们带回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严峻。
“报——”一名斥候飞马奔回,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甚至来不及完全勒住马便滚鞍而下,单膝跪地,“禀娘娘,将军!前方十里,发现废弃军营一座!规模不小,应是原北境卫戍军的一处前沿壁垒!但是……但是里面……”
“里面如何?”青禾沉声问道。
“里面全是尸体!而且……死状极惨!但并非战斗所致……更像是……像是……”斥候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超越理解的惨状,“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又像是……从内部长出了什么东西!营盘内还有许多诡异的……菌簇和蛛网状物!”
帐内闻言的将领们无不色变。
“可有发现活物?或是活动的邪祟?”林晚夕冷静地问道。
“未曾!一片死寂!属下等未敢深入,远远观察后便立刻回报!”斥候答道。
林晚夕沉吟片刻:“再探,扩大范围侦查周边十里,尤其注意有无地下洞穴或不寻常的地面裂隙。遇敌勿战,立刻回报。”
“得令!”
斥候离去后,气氛更加压抑。废弃军营的惨状,仿佛在预示着前线可能遇到的景象。
“加速行军,在天黑前抵达那处废弃军营外围扎营。”林晚夕下令道,“本宫要亲自查看。”
“娘娘,万万不可!”周太医立刻劝阻,“若斥候所言属实,那里必是瘟煞聚集极重之地,凶险异常!您万金之躯……”
“正因凶险,才更要亲眼看一看。”林晚夕打断他,眼神坚定,“不知其害,何以制敌?周太医,你准备好防护与消毒之物。墨衡先生,随我同往。青禾将军,点两百净雪卫精锐随行护卫。”
她的命令不容置疑。众人皆知,这位皇后娘娘的决心非同一般。
大军加快了速度,终于在日落前一个时辰,抵达了那处废弃军营所在的山谷外围。选择了一处地势较高、相对开阔背风的地方扎下营盘。主营盘灯火通明,防护格外严密,洒满了辟秽药粉,设置了多重岗哨。
而林晚夕则带着一支精干的小队,来到了足以看清军营概况的一处高坡上。
即使相隔一段距离,眼前的景象也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那的确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军营,木栅栏和了望塔大多倒塌腐朽,营内帐篷破烂不堪,如同巨兽死后留下的枯骨。而真正令人恐惧的,是遍布营地的尸体。
他们大多保持着死亡时的姿态,有的蜷缩,有的奔跑,有的相互纠缠,显然在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与恐惧。他们的尸体并未完全腐烂,而是呈现出一种干瘪灰败的状态,仿佛血肉精华已被汲取一空。更可怕的是,许多尸体表面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如同厚重蛛网或真菌菌丝的物质,一些尸体甚至从中“长出”了颜色诡异、形态扭曲的菌菇或结晶状物体!
军营的地面也看不到原本的土壤,而是被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污般的物质覆盖,其间同样点缀着丛丛诡异的菌簇。整个营地寂静无声,连最常见的虫鸣都没有,只有那甜腥恶臭的气息,随着傍晚的微风一阵阵飘来,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墨衡先生透过特制的远镜仔细观察,手指微微颤抖:“这……这并非寻常瘟煞!娘娘您看那些菌丝和结晶,它们在……在缓慢生长!它们在吸收这片土地最后的生机,甚至……在转化那些尸体!”
周太医面色惨白,作为医者,他本能地感到极度的厌恶与恐惧:“何等恶毒的邪法!这已非疫病,这是……亵渎!”
林晚夕默默地看着,她的脸色在夕阳余晖(透过灰霾已然变得昏黄诡异)下显得异常苍白,但眼神却如同寒冰,冻结了所有可能涌现的情绪。她看到了那些灰白色菌丝中隐约闪烁的、极其微弱的磷光,与她在宫中古籍上看到的某种记载缓缓重合。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她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来自于九幽之下,“这些东西……它们在改造环境,它们在为更可怕的东西的降临……做准备。”
她的话让身边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娘娘,此地不宜久留!”青禾感受到那空气中越来越浓的不安气息,低声催促。
林晚夕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军营,点了点头:“回去。通知大营,夜间值守人员加倍,所有岗哨必须两人一组,随时注意地面和空气中的异常。点燃更多驱瘴篝火。”
返回主营的路上,气氛沉重得几乎凝固。亲眼所见的景象,远比任何传闻都更具冲击力。
入夜,北境的风格外寒冷,吹过营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无数亡魂在哭泣。主营帐内,灯火通明。
林晚夕、青禾、周太医、墨衡以及几名高级将领再次齐聚。中间的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诸位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将要面对的。”林晚夕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它们并非简单的敌人,甚至不完全是活物。它们是一种污染,一种侵蚀,一种将生机之地化为死寂魔土的可怕力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传统的战法,对此类敌人效果有限。我们必须改变策略。”
“娘娘有何吩咐?”青禾拱手道。
“首先,情报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弄清楚,这种‘污染’的核心在哪里?它是如何传播和扩散的?那些变异的邪祟,弱点又在何处?”林晚夕指向地图上那片被灰色标记的区域,“明日,派出更多精锐斥候小队,不惜代价,深入灰霾区,以侦查为主,尽量避免交战。重点侦查原北境防线的主要关隘——‘铁壁关’的情况。那里是阻挡北方之敌的关键,也是如今情况最不明朗之地。”
“末将立刻挑选军中好手,组成侦查队!”青禾领命。
“其次,防护与净化。”她看向周太医和墨衡,“二位,军中所备的辟秽药粉、药水,效果似乎有限。我们必须立刻着手改进!根据今日所见,那些菌丝惧火,或许可在药粉中添加更多易燃抑菌之物?墨衡先生,你格物院能否设计出可快速布设的火焰陷阱或喷洒车,用于净化小块区域?”
周太医与墨衡对视一眼,面色凝重却坚定:“臣等必竭尽全力!只是需要时间试验……”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林晚夕语气沉重,“但必须做。需要什么材料,优先供应。”
“是!”
“最后,是作战方式。”林晚夕看向众将领,“传令全军,日后与邪祟交战,尽量避免近身肉搏。优先使用弓弩火箭,远程击杀。斩杀尸体,必须立刻焚烧。若遇难以力敌之大型邪祟,或污染核心区域,不可莽撞,以保存实力为要,等待后续方案。”
将领们纷纷点头,他们都已明白,这将是一场完全不同于他们以往经历过的任何战争。
军议持续到深夜,详细讨论了侦查、防护、后勤等各项细节。当众人告退时,每个人的心头都如同压着千斤重担,但也更加明确了方向。
林晚夕独自一人留在帐中,走到帐门边,掀开一角,望向北方那深沉如墨、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夜空。那甜腥的恶臭似乎无处不在,提醒着她所肩负的重任何其艰巨。
她轻轻抚摸着怀中那枚冰冷的龙纹兵符,眼神却愈发锐利。
无论前方是何等可怕的深渊,她都必须带领这些人,闯过去。
边境已望,炼狱之门,正在前方缓缓打开。
而他们,将是投入炼狱的第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