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政殿。
“臣蔺景辞,叩见陛下。”他撩袍行礼,声音清朗沉稳,在这寂静的殿宇中格外清晰。
“免礼。”郗砚凛并未抬头,指尖仍点着案上那份北地奏报,“看看这个。”
张德海无声地将奏报呈到蔺景辞面前。蔺景辞双手接过,就着烛光迅速浏览,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殿内只闻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和更漏单调的滴答声。
良久,他合上奏报,深吸一口气:“陛下,北地三郡旱情竟已严峻至此?春耕无望,若夏粮再绝收,恐生大乱。”
“朕召你来,不是听你重复奏报内容。”
郗砚凛终于抬眸,目光如炬,直视着他,“你对北疆情形,知道多少?据实说。”
蔺景辞心念电转,明白陛下这是要听真话,且是抛开官样文章的真话。
他略一沉吟,道:“回陛下,臣父兄驻守北疆时,臣年幼,所知多为耳闻。
然北地气候干燥,雨水本就稀少,水利失修已久,靠天吃饭确是其弊。且……”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
“且北地官场积弊,或许亦非一日之寒。去岁臣奉旨核查边镇粮草,曾隐约听闻……
听闻北地粮仓账目,或有不清不实之处,然当时职权所限,未及深究。”
这话说得含蓄,却暗藏机锋。直指北地旱情或许并非全然天灾,人祸亦可能占了几分。
郗砚凛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账目不清?何处听闻?可有实证?”
“当时仅是风闻,源自几名自北地卸任回京的低阶官员酒后失言。
提及粮仓储备数目与实际情况恐有出入。
臣曾记录在案,但因缺乏实据,未敢妄奏。”
蔺景辞从容应答,语气不卑不亢,“陛下若需,臣可立即回大理寺调阅相关卷宗。”
“不必了。”郗砚凛打断他,指尖在案上轻叩。
“朕给你一道密旨。即日起,由你暗中彻查北地三郡。
特别是受灾最重的平州、栾城二郡,近年粮仓出入、赋税征收、以及朝廷历年拨付的修水利款项去向。
一应账目、人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蔺景辞心中一凛,知此事关系重大,且极为凶险。
他立刻躬身:“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要快,要隐秘。”郗砚凛语气加重。
“北地流民已现苗头,朕给你的时间不多。朕会明旨派钦差巡视灾情、安抚地方,你便借此人马掩护,行暗查之事。
所需人手,可从大理寺亲信及京营中挑选可靠之人,名单报与朕知晓即可。”
“是!臣明白!”
“去吧。”郗砚凛挥挥手,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寻常公务。
蔺景辞躬身退出思政殿,夜风一吹,才觉后背竟已渗出薄汗。
他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夜空,星子疏朗,却似有无形的网正悄然撒向北地。
他不敢耽搁,立刻快步向宫外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重重宫墙的阴影里。
殿内,郗砚凛依旧坐在灯下,半晌未动。
“张德海。”
“奴才在。”
“传朕口谕,命靖国公长孙衍,明日卯时点三百精骑,候旨随钦差出行。
另,告诉傅玄,让他挑几个得力的人,暗中护卫蔺景辞,北地若有异动,朕要第一时间知道。”
“嗻。”张德海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安排。
郗砚凛这才靠向椅背,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烛火跳跃,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而此时的明曦宫,却是另一番景象。
窗扉大开,夜风送爽,吹散了白日残留的燥热。
蔺景然并未安寝,正倚在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灯火看阿瑞展示他今日的“成果”。
小几上摆着几个小巧的锦囊,旁边还有那本厚厚的《梧桐落叶日记》。
“母妃您看,今日东南角的叶子只落了四片,西北角落了七片!”
阿瑞指着本子上的记录,说得头头是道,“还有还有,柳絮今日收集了三钱又二分,比昨日少了一钱!是不是快飞完了?”
蔺景然拿着柄玉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含笑听着,时不时点头。
“嗯,我们阿瑞观察得真仔细。柳絮快尽了,梧桐叶也日渐稀疏,夏天是真的要来了。”
她语气慵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时光流逝,万物更迭,皆有定数。”
阿瑞似懂非懂,但得到母亲肯定,很是高兴。
他又献宝似的拿出另一个本子:“母妃,儿臣还开始画梧桐叶的样子了!您看,这是前几日的叶子,边上还是绿的,这是今天的,有点黄了!”
那画功自是稚嫩,却能看出小孩子的用心。
蔺景然接过看了看,夸赞道:“画得越发有模样了。明日让春桃给你找些好的颜料,涂上颜色更好看。”
蔺景然动作一顿,对阿瑞道:“时辰不早了,让乳母带你去歇息吧。”
阿瑞乖巧应下,抱着他的本子锦囊走了。
她重新坐回榻上,拿起阿瑞那本画着梧桐叶的本子,指尖抚过那稚嫩的笔触,眸光沉静如水。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只有更漏声声,提醒着时光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