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回家的消息,像颗石子投入平静(或者说死寂)的池塘,再次激起了小小的涟漪。最敏锐的永远是那些嗅觉灵敏的媒婆。她们仿佛能从空气中嗅到适婚女子的气息,无论这女子背后拖着怎样一个沉重的家。
果然,没消停两天,那熟悉的、高亢夸张的说合声又出现在了田家院门口。只是这一次,带来的消息比两年前更加不堪。
“秀秀娘,你看南村那家咋样?人家可是在镇上开杂货铺的,家里有楼房!”一个媒婆唾沫横飞。 秀秀娘心里刚一动,媒婆下一句就跟着来了:“就是……就是那后生吧,年前刚离了,身边带了个三岁的丫头片子。不过没事!后生人老实,就想着找个踏实能干的,帮着看看店,带带孩子。人家说了,不嫌弃咱家情况,彩礼还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
另一个更直接:“西头那老光棍,就是腿有点瘸那个,人其实不坏!就是年纪大了点,快四十了。可人家是正式工,吃商品粮的!嫁过去立马就能把户口迁出去!秀秀过去就是享福的,啥心不用操!就是……可能以后不好再贴补娘家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秀秀的心上,比车间里冰冷的焊枪更让她感到刺痛和屈辱。她田秀秀在这些人眼里,就只配得上这些了吗?离婚带孩的,年纪大残疾的?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无法洗刷掉这个家带给她的“烙印”。
这一次,没等娘犹豫着怎么开口,秀秀自己站了出来。她走到堂屋,看着那个唾沫横飞的媒婆,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声音清晰地说:“婶子,谢谢您费心。我目前不想考虑这些事。您请回吧。”
媒婆脸上的笑僵住了,试图再劝:“秀秀啊,你看你也不小了,二十多了!女孩子青春就那么几年,挑拣不得……这条件……”
“我说了,不考虑。”秀秀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冷硬的力度,“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您请回。”
媒婆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挂不住,讪讪地走了,嘴里还不忘嘟囔:“哼,心气还挺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家里一堆烂摊子,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
秀秀娘看着女儿,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秀秀,你也别太……”
“娘,我心里有数。”秀秀轻声说,转身回了自己屋里。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外面那些话语像刀子一样在她心里翻搅。不,她绝不认命!绝不把自己塞进那样不堪的婚姻里!她要走,必须走,离开这个永远用“嫁人”来定义她价值的地方!
过了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刚过,空气里有了点微弱的暖意。秀秀把弟弟田强强叫到跟前。强强经过上次谈话,那股叛逆劲儿收敛了些,但眼神里还是带着少年的浮躁和不耐。
“强强,姐最后问你一次,书,是真不念了?”秀秀盯着他。 “不念!”强强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秀秀点头,“那你想学什么?修车?电工?还是别的?” “修车吧……或者开挖机都行。”强强眼神飘忽了一下。 “修车是门正经手艺,能学精了,一辈子饿不着。开挖机……也行,但更苦,危险。”秀秀分析着,“你自己想清楚。定了,就不能反悔。”
强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那……先学修车吧。” “行。”秀秀从贴身的衣袋里,数出一千块钱,递给他,“这是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去找镇上老李家的修理厂,我打听过了,他那里收学徒,管吃住,但没工钱。你去了,勤快点,眼里有活,别怕脏怕累,师傅才肯教你。记住了吗?”
强强接过那摞带着姐姐体温的钱,手指捏得有些紧,闷声应了一句:“嗯。” “娘,”秀秀又转向一旁忧心忡忡的母亲,“让强强去吧。盯着他,别让他偷跑回来。吃住都在厂里,也省了家里嚼用。”
安排好了弟弟,秀秀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更大的紧迫感压了上来。她必须尽快离开,去找新的活路。家里这点地方,这点眼光,会把她困死、逼疯。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玩伴田妮妮。妮妮比她早几年出去打工,听说一直在省城,好像混得还不错。秀秀翻出那个记着寥寥几个电话号码的小本子,找到了妮妮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那头很嘈杂,妮妮的声音带着都市的快节奏和一丝疲惫,但听到是秀秀,还是很热情:“秀秀?你要来省城?太好了!来吧!先住我这儿,工作慢慢找!我这儿地方小,挤挤能住下!”
有了落脚点,秀秀不再犹豫。她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把剩下的大部分钱仔细藏好,只留下路费和一点生活费,再次背起了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秀秀娘送她到村口,眼睛红红的,一遍遍叮嘱:“在外面……千万小心……别太省……常打电话……” “知道了,娘。你照顾好自己。盯着强强。”秀秀抱了抱娘瘦削的肩膀,转身踏上了去往省城的班车。
省城的高楼比天津更多,车流更密,行人的脚步更快。秀秀按照地址,找到了田妮妮租住的地方——一个位于嘈杂城中村的自建房单间,不到十平米,摆了两张上下铺,住了四个姑娘,东西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混合着廉价化妆品、外卖和汗水的味道。
“秀秀!你可算来了!”妮妮比以前时髦了不少,烫了头发,化了妆,但眉眼间的热情没变。她拉着秀秀介绍给室友,大家都很友好,但空间的逼仄和环境的杂乱,还是让秀秀有些无所适从。
第二天,妮妮就带着秀秀去面试。是一家大型电子厂,和天津的差不多。流水线,十二小时,两班倒,工资也差不多。秀秀轻车熟路,很快就被录用了。
她再次成了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不同的是,这里的节奏似乎更快,管理更严格,宿舍环境也更差,十二个人一间屋,吵闹不堪。但秀秀不在乎,她只想赶紧稳定下来,挣钱,攒钱。
然而,命运似乎又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工作不到半个月,她的手臂、脖颈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红疹,奇痒无比,接着脸上也开始红肿、脱皮。车间里某种不知名的化学药剂或粉尘,让她严重过敏了。
她强忍着痒痛坚持了几天,直到眼睛都肿得快要睁不开,被线上主管看到,勒令她去看病。去医院一看,医生说是严重的接触性皮炎,必须立刻脱离过敏环境,否则会越来越严重,甚至留下永久性疤痕。
拿着诊断书和一大包抗过敏药,秀秀站在医院门口,看着省城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一片冰凉。才刚看到一点希望,又被无情地掐灭。离职意味着刚干不到一个月,拿不到多少工资,还倒贴了医药费。妮妮的出租屋也不能长住,那里环境嘈杂,不利于她恢复。
她捏着那包沉甸甸的药,看着自己红肿瘙痒、不堪入目的皮肤,一种巨大的无力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她。为什么就这么难?只是想凭自己的力气吃口饭,想攒点钱改变命运,为什么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充满汽车尾气的空气,努力把眼眶里的酸涩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也没用。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间拥挤的出租屋,默默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妮妮下班回来,看到她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连连叹气:“哎呀,怎么搞成这样……这破厂子!那你接下来咋办?”
秀秀摇摇头,声音沙哑:“不知道。先找个地方把过敏养好再说。”她谢绝了妮妮的挽留,知道自己不能成为别人的拖累。
再次站在省城喧嚣的街头,秀秀看着手里那点微薄的路费和所剩无几的生活费,还有那张刺眼的诊断书,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看不到方向。过敏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痛苦,更是对前路的迷茫和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她该去哪里?她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