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县长调研获得肯定带来的那点兴奋,很快就被府办日常繁重琐碎的工作冲淡。
到府办工作刚满一个月,刘科长就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手里捏着个烫金封面的笔记本:“从今天起,你跟着老吴学常务会议纪要,先当助手,再慢慢接手。”
老吴是文秘科的老同志,手里总攥着支钢笔,据说写了十几年的会议纪要,县领导换了三任,他的位置都没动过。
县政府常务会议,是县里政府系统最高层次的决策会议之一,通常由县长召集并主持,各位副县长、政府党组成员参加,涉及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议题、重大政策、重点项目、大额资金使用等,都在这里研究拍板。
能够列席会议,哪怕是作为记录人员,在府办内部也被视为一种难得的信任和资格认证,但同时,这也是一种对精力、耐力和文字功底极限的压榨与考验。
我第一次参加常务会,是作为记录员的助手,主要负责操作录音设备和进行补充记录。
会议室里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张红益县长、新来的常务副县长周文明、赵明宇的父亲赵立冬常委副县长、李副县长、贺副县长等一众县领导,以及列席的相关科局一把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会议议题有三个:下半年财政预算调整、一个招商引资工业项目的落地政策、以及创建省级卫生县城的工作部署。
各位领导发言风格迥异。
张县长言简意赅,提问往往一针见血,直指问题核心。周文明常务副县长理论水平明显高出一截,善于引经据典,从宏观政策层面进行分析。赵立冬常委发言极其谨慎,习惯性地使用“原则上同意”、“总体上赞成”这类模糊词汇,但涉及具体分管领域,寸土不让。其他几位副县长也各有侧重。
至于那些科局负责人的汇报,更是五花八门。
有的准备充分,数据详实,对答如流;有的则明显是来“念稿子”,夸夸其谈,避重就轻;还有的面对领导突如其来的追问,立刻慌了手脚,支支吾吾,汗流浃背,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必须竖起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每一位领导的发言要点、表态意见,特别是张县长最后的总结拍板,同时还要飞速地在大脑里进行过滤,分辨哪些是属于过程性的讨论、甚至是个别领导的随口感慨,哪些才是需要写入纪要的最终决议,精神必须高度集中,不能有丝毫懈怠和差错。
两个多小时的会议下来,我的笔记本上已是密密麻麻,手腕因长时间快速书写而酸麻不已。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会后,我和老吴一起,躲进小会议室,对照录音,逐字逐句地反复核对,梳理决议事项。
老吴对纪要的撰写要求极其苛刻:格式必须规范,用语必须精准,层次必须清晰,最关键的是,所有决议事项必须明确无误,不能有任何可能产生歧义的地方,更不能擅自添加或遗漏任何一点领导意图。
为了快速锻炼我的能力,这次纪要的初稿就交由我执笔,老吴只负责核对细节和补充他可能遗漏的边角信息。
但即便如此,稿子送到刘科长那里,也常常被改得“满堂红”,仿佛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
刘科长对文字的挑剔,已经超越了“严谨”的范畴,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境界。一个标点符号,一个词语的轻重,一个表述的顺序,都可能被他指出问题。
“这个‘研究了’和‘审议了’,程度不一样,要看会议实际情况用。”
“张县长这里用的是‘要加快推进’,语气是强调,纪要里要体现出来。”
“这个资金数额,必须和财政局报来的最终核对稿一致,一分钱不能差。”
这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我敲击键盘的声音和窗外无尽的黑暗。我反复回听那些枯燥的会议录音,查阅大量的相关政策文件,确保每一条纪要都能最精准地反映会议原貌和领导决策。
有时候为了一个词的用法,能和刘科长讨论半天。这个过程痛苦而煎熬,但潜移默化中,我的文字功底、政策理解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提升。
我渐渐摸清了各位领导的说话习惯、关注重点甚至是他们的“口头禅”,也透过这些高大上的会议议题,快速而深入地了解了河清县的真实家底、各部门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存在的种种尖锐矛盾。
比如,我了解到河清县财政并不宽裕,保运转、保民生压力很大,工业基础薄弱,招商引资竞争激烈;了解到教育、医疗等民生领域历史欠账多,群众意见不小;也看到了各部门之间推诿扯皮、争功诿过的一些现象......
这些宏观而真实的认知,极大地弥补了我之前只在乡镇一隅工作的局限性,让我对“县域治理”这四个字有了沉重而具体的理解。
随着我对纪要工作的日渐熟练,刘科长开始让我独立负责一些议题相对简单的专题会议纪要。虽然压力更大,但独立完成后的成就感也更强。
我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报送县领导阅知的纪要文件上,虽然只是末尾那个“记录人”或“起草人”的位置。
张振国主任有次在走廊上碰到我,随口问起工作适应情况,我简单汇报了参与纪要工作的体会。
他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常务会纪要是个宝库,能学到真东西。用心看,用心学,比读多少文件都有用。”
我深以为然。这份在别人看来枯燥无比的工作,对我来说,却是一座挖掘不尽的富矿。
我不仅锻炼了安身立命的“硬本事”,更窥见了权力运作的某些逻辑和县域治理的复杂肌理。
而就在我沉下心来,准备在这场“文字修行”中继续深耕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再次改变了我在府办的轨迹,也让我和赵明宇的竞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