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马不停蹄地跑了另外几个推广三黄鸡的村子。这一圈走下来,我的心比背着的公文包还要沉。
柳树坪村那地方,山地多得能累死骡子,养殖条件差到让我想起扶贫纪录片里的画面。
可咱们的胡大镇长硬是要在这儿推广规模化养殖。部分农户直接把鸡苗散养在坡地上,说是“生态养殖”,实则是管理几乎为零。
最让我揪心的是马蹄村。那天我坐着摩托车颠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屁股都快散架了。
村子藏在深山老林里,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打个电话得满山找位置。因为交通不便,技术指导几乎覆盖不到这里,鸡苗成活率低得可怜。村支书老马拉着我看了几家养殖户,鸡苗死得只剩一半不到。
“林主任,不是我们不尽力,是这鸡娃子太娇贵咧。”老马搓着粗糙的手,满脸无奈,
“镇上说有技术员来指导,这都一个月了,就见来过一回。喂啥料,防啥病,我们两眼一抹黑啊!”
几个村民围过来,抱怨声此起彼伏:“当初说得好听,包技术包回收,现在鸡都快死光了,找谁去?”
我掏出笔记本一一记下,心里堵得慌。这些农民兄弟,怕是又把积蓄砸进这“政绩工程”里了。
回到镇上,我直奔胡进办公室,想着把这些情况向他反映。
“胡镇长,我跑了几个村,发现一些问题。比如养殖密度过大,卫生防疫意识不强,饲料使用不规范,尤其是马蹄村那边,因为太偏远,技术跟不上,成活率不高,村民有情绪……”
胡进正在审阅我草拟的汇报材料,听到这里,头也没抬,只是用笔敲着桌子。我数了数,整整敲了七下,不知这是什么高深的领导艺术。
“林涛啊,”他终于开口,眼睛还黏在材料上,“看问题要看主流!要看发展!个别村、个别户有点小问题,很正常嘛!要在发展中解决!不能因为一棵树,否定整片森林!”
我差点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如果整片森林都是病树呢?
他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子上,抬眼看了我一眼:“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成绩总结好,把亮点突出出来!材料这里,还要再润色一下,特别是对未来规划和带动效应的描述,要更有气势,更鼓舞人心!”
我看着他沉浸在“宏伟蓝图”中的样子,忽然想起培训时老师讲过的一个概念——“塔西佗陷阱”。当时觉得离基层工作很遥远,现在想来,政府公信力不就是被这样一点点消耗的吗?
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我只好退了出来。在胡进看来,任何指出问题的行为,都是在给他如火如荼的政绩工程泼冷水。这年头,说真话成了最不讨好的事。
无奈之下,我只能尽力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做些补救。
我找到农技站的老王,希望他多往下面跑跑,加强技术指导,尤其是防疫环节。
老王苦着一张脸:“林主任,不是我不下去,是站里就这一辆破面包车,修车钱都报不了。再说,就我那点差旅费,垫了两个月还没报销呢。”
我这才知道,镇里把大部分经费都投到了三黄鸡的“品牌宣传”上,包括在县城入口处竖的那块巨幅广告牌——上面是胡进和一群体型饱满的三黄鸡的合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转行当了养殖户。
我又重新梳理了之前联系的县城销售渠道,试探性地询问能否增加采购量。
“金满堂”酒楼的采购经理打着哈哈:“林主任,不是我不支持工作,现在的供应量已经够了,再多就得降价了。”
县招待所更直接:“我们对品质稳定性要求很高,你们那养殖条件,暂时无法大规模增加订单。”
这些努力,在汹涌的“推广”大潮面前,杯水车薪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拿着玩具桶救火的孩子。
镇上的气氛也愈发微妙。那天在走廊遇见张振国书记,他正背着手踱步,看见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林涛,培训回来了,眼界要更开阔。”他慢条斯理地说,手指轻轻敲着栏杆,“有些事,急不得,但也……挡不住。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多看,多学。”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告诫。我琢磨了半天,大概意思是:我知道有问题,但我不会管;你也别管,看着就行。
更可笑的是龚小洪,这小子现在见到我,那表情活像看见了什么稀有动物。
“林主任,胡镇长这把火可是越烧越旺了!你可得跟紧点,别掉了队啊!到时候功劳簿上,少不了你的名字!”他拍着我肩膀,语气里的阴阳怪气能酸掉牙。
就连经发办内部,气氛也有些变化。
老钱到底是老同志,看问题透彻,私下里对我叹气:“胡镇长这是要把经发办和他绑在一起啊。项目成了,他头功;项目要是……唉,咱们也得跟着吃挂落。”
其他几个年轻干部,则分成了两派:一派被胡进的激情感染,干劲十足,天天把“跨越式发展”挂在嘴边;另一派则像我一样,心存忧虑,但不敢明说,开会时只管低头记笔记。
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仿佛站在一条急速行驶的船上,明知道前方可能有暗礁,但掌舵的人却一意孤行,甚至还想着加速。而我这个副手,既无法改变航向,又不得不跟着一起前行,万一船沉了,我也得跟着喂鱼。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给张婷打电话倾诉烦恼。
“胡进那个人,一看就是追求短期效应的。现在县里换届风声紧,他肯定想靠这个再进一步。”
“我现在很被动,明知道有问题,却无力阻止。”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
“你也别太着急。”张婷安慰道,“有些事,不是你一个人能改变的。做好你该做的,守住底线。万一……我是说万一真出了问题,至少问心无愧。”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我听说,这次换届,可能不只是县里,乡镇层面动静也不会小。你刚培训回来,又是选调生,未必没有机会。”
张婷的话,像一缕微光,照亮了我有些阴郁的心情。是啊,个人的力量有限,但也不能随波逐流。
我想起培训时老师强调的“底线思维”——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努力。
我需要更加冷静和智慧,既要尽力规避风险,也要在可能的变局中,为自己,也为大山镇真正的发展,寻找机会。
第二天,我把那份经过“润色”的汇报材料最终版交给了胡进。翻开一看,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这写的是大山镇了,什么“标准化养殖全覆盖”、“农户增收百分之三十”、“打造县域特色农业品牌”,活脱脱一幅乡村振兴的样板图。
我甚至怀疑,要是再润色几次,恐怕连“三黄鸡出口欧美”都能写进去。
胡进非常满意,手指点着材料封面:“看看,这才像话嘛!有高度,有格局!”
他立刻带着材料去了县城,据说是要向陈书记做专题汇报,并争取在即将召开的全县农业工作会议上做典型发言。
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我:“林涛,我出去的这段时间,你把各村的数据再核实一下,特别是存栏量和成活率,务必准确!”
我心想,这“准确”的标准是什么?是实际数字,还是他想要的数字?
看着胡进兴冲冲离去的背影,我站在经发办门口,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已是阴云密布。一阵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老钱踱步出来,站在我旁边,眯眼看着天色:“要变天喽。”
是啊,一场风雨,恐怕是不可避免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做好准备,迎接这场迟早要来的考验。只是不知道,这场雨会冲刷出多少被掩埋的真相,又会浇灭多少虚浮的火焰。
回到办公室,我看着墙上那面锦旗——“服务基层,造福百姓”,忽然觉得那金字格外刺眼。
在这基层官场,真话与假话,实干与虚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而我,该何去何从?
窗外,第一滴雨已经落下,重重地砸在玻璃上,绽开一朵浑浊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