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惨烈深深掩埋,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混合了血腥、硝烟和焦糊味的死亡气息。城外连绵的敌军篝火,像一头巨兽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沉默的张家庄。庄内,灯火管制下的街道空旷寂寥,只有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和伤兵营里隐约传来的压抑呻吟,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总务堂偏厅,临时充作的指挥所。油灯的光晕摇曳,映照着几张疲惫而凝重的脸。
“阵亡一百四十九,重伤两百零三,轻伤……几乎人人带伤。”李崇文的声音干涩,将统计好的竹简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令人心沉的声响。“箭矢消耗过半,滚木礌石急需补充,金汁……也已告罄。最重要的是,士气低落,新兵怯战情绪蔓延。”
赵武一拳砸在桌上,碗里的水晃了出来:“贺一龙这老贼,用流民的命来填壕!老子迟早剐了他!”他左臂缠着的绷带渗出新的血迹,是白日里亲率预备队反扑时留下的。
“剐了他之前,先想想怎么守住明天。”张远声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画着简易的示意图,“贺一龙今日试探,已摸清我们远程火力的大致强度和布防弱点。东面那段被轰塌的墙体是隐患,他明日必主攻此处。”
“我已命工匠连夜抢修,用木栅和土袋暂时加固,但撑不住炮火连续轰击。”李崇文补充道。
“那就让他轰不成,或者,不敢全力轰。”张远声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胡瞎子那边有消息了吗?”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问话,一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厅内,带进一股夜风的寒意。正是胡瞎子,他皮甲上沾满泥土草屑,眼神却亮得吓人,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大人,摸清了!”胡瞎子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贺一龙的老营扎在离庄五里的李家坡,倚仗地势,守备还算森严。但他娘的粮草辎重,许是觉得我们不敢出去,就放在老营后面三里地的河滩洼地,看守的人马不多,而且松散得很!运粮的骡马都拴在一起!”
张远声目光骤然锐利:“确定?”
“错不了!属下带两个弟兄摸到近处,连他们打鼾放屁都听得真真儿的!还顺手牵羊,弄回来这个。”胡瞎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在桌上,是几块粗糙干硬、掺着大量麸皮的饼子,“这就是他们主力吃的粮。”
张远声拿起一块饼子,用力一捏,碎成了渣。“贺一龙号称十万,裹挟的流民吃的怕是连这个都不如。他老营的存粮,就是他大军的命根子。”
赵武腾地站起来:“大人!给我三百精锐,不,两百!我连夜出城,端了他的粮草!没了粮,我看他这几万人还能撑几天!”
李崇文却立即反对:“不可!夜间出城风险太大!若中埋伏,或是被敌军缠住,庄内兵力空虚,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即便成功,烧了粮草,贺一龙狗急跳墙,明日必定发起更疯狂的进攻,我们未必能撑到他们断粮!”
两种意见,代表了稳守与奇袭两种思路,都各有道理。厅内陷入短暂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远声身上。
张远声没有立刻表态,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外那一片象征死亡与威胁的火光。现代战争的思维告诉他,摧毁后勤是致胜的关键。但明末残酷的现实也提醒他,任何冒险都可能万劫不复。他需要一种方式,既能打击敌军命脉,又能最大限度保全自己,还要能扰乱敌军心神。
他转过身,心中已有决断:“赵武,你带一百五十名最精锐的老兵,全部配发燧发短铳和腰刀,子时出发。胡瞎子的人带路。”
赵武闻言一喜,李崇文却急道:“大人!”
张远声抬手止住他:“听我说完。赵武,你们的任务不是强攻,是骚扰和纵火。利用夜色接近,以火铳远程狙杀看守,制造混乱,然后用火箭、火油罐尽可能焚烧粮草辎重,尤其是骡马群!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沿途布下绊索、铁蒺藜迟滞追兵。”
他又看向胡瞎子:“你的人,分成两组。一组配合赵武行动,另一组,给我摸到李家坡老营附近,等河滩火起,就在四面八方吹响号角,摇动火把,大声鼓噪,做出我军主力夜袭的假象!我要让贺一龙首尾不能相顾,搞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出来了!”
“妙啊!”胡瞎子一拍大腿,“虚虚实实,吓也吓死那帮龟孙!”
李崇文细细一品,也明白了其中关窍:“此计大善!既能打击敌军粮草,动摇其军心,又能让贺一龙疑神疑鬼,不敢全力攻城,甚至可能延缓明日的总攻。只是……赵将军此行,依然凶险万分。”
赵武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怕个鸟!老子早就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总比缩在城里挨揍强!”
张远声走到赵武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你们的命,比那些粮草重要。我要你们活着回来。子时出发,我在这里等你们消息。”
“得令!”赵武和胡瞎子齐声应道,转身大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李崇文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轻叹一声:“但愿一切顺利。”
张远声重新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直抵那片河滩洼地。“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獠牙亮出来了。这世道,菩萨心肠,需有阎王手段。”
夜更深了。张家庄如同蛰伏的巨兽,在伤痛中默默舔舐伤口,同时,一支锐利的尖刀,正悄然出鞘,刺向敌人的心脏。城外的篝火依旧在燃烧,但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攻守之势,已在无声无息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