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戒严的号角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张家庄及其新附的广阔区域内激荡起层层涟漪。三日之内,所有散布在外的据点人员、能够搬运的物资,如同退潮般被强行收拢回核心防御圈。原本因扩张而略显分散的力量,被强行攥成了一个紧绷的拳头。
庄墙被再次加高加固,墙头布满了各式守城器械的轮廓。墙外新挖的壕沟又深又宽,底部插满了削尖的竹木。庄内所有空地都搭建起了临时的窝棚,以容纳暴涨的人口,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拥挤,却又一种异样的秩序感。
赵武麾下的军事力量经过紧急整编和补充,虽然新兵比例极高,但骨架尚存,士气在高压下被强行提振起来。每个人都明白,这一次,没有退路。
就在这战云密布、人心惶惶之际,那熟悉的马蹄声再次打破了庄门外凝重的寂静。巡抚衙门的使者杨廷麟,竟又一次去而复返!
这一次,他连马车都未乘坐,仅带着两名随从,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灼。他甚至没有要求进入总务堂,就在庄门内的空地上,迎着无数道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直接拦住了正在巡视防务的张远声。
“张防御使!”杨廷麟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带着一丝急促,“军情十万火急!‘革里眼’部前锋已破洛南,距此不足二百里!其兵锋之锐,远超预料!潼关方面兵力单薄,岌岌可危!”
他死死盯着张远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抚台大人最后一道钧令:命你部,放弃此庄,即刻集结所有能战之兵,轻装简从,火速驰援潼关!与潼关守军内外夹击,务必将来犯之敌阻于关下!”
这道命令,比上一次更加赤裸和无情!不再是“协防”,而是直接要求“放弃根基,全军送死”!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周围的士兵和民众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张远声。
张远声看着杨廷麟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雪亮。这绝非什么战略考量,而是西安城里的高官们,在绝望之下,试图用一切可以牺牲的棋子,去填潼关那个无底洞,为他们自己争取逃跑或调兵的时间。张家庄这枚棋子,因为有过“击败过天星”的战绩,便被看作了稍微硬实一点的炮灰。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问道:“杨先生,弃庄之后,这庄内数万百姓,当如何处置?”
杨廷麟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咬牙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可令百姓自行疏散,或……暂避山中!待王师击退流寇,再行安置!”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就是任由其自生自灭。
自行疏散?在这数万流寇即将过境的当口,数万百姓离开坚固的堡垒,结局可想而知!
张远声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嘲讽:“先生可知,我庄内现有丁口几何?”
杨廷麟一怔。
不等他回答,张远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四周:“经连日收纳,庄内及新附百姓,计有两万一千三百余口!青壮可执兵刃者,逾五千!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都是相信我张远声,相信这堵墙,能给他们一条活路的人!”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弃庄?弃了这堵墙,就是弃了这两万多条性命!就是将他们亲手推入流寇的刀口之下!我张远声虽不才,却也知‘信义’二字!既受朝廷官职,守土安民便是第一要务!土,就是这庄墙之内!民,就是这墙内的每一个人!”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杨廷麟,面向周围越聚越多的军民,朗声道:“诸位乡亲!将士们!你们都听到了!外面是数万想要我们命的流寇!上面是让我们放弃家园、放弃父母妻儿去送死的命令!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守下去!”
“跟狗日的拼了!”
“绝不弃庄!”
群情激愤,声浪震天!杨廷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震得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他带来的两名随从更是面露惧色。
张远声转回身,目光如刀,直视杨廷麟:“杨先生,你也看到了,听到了。军心民意如此,恕难从命!请回禀抚台大人:我部将据庄死守,只要有一兵一卒尚存,绝不使流寇越雷池半步!这,便是我等对朝廷、对百姓最好的交代!”
杨廷麟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张远声那毫无转圜余地的眼神,以及周围那些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最终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他知道,再多说一个字,恐怕自己都难以安全离开此地。
他深深地看了张远声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恼怒,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拱了拱手,转身带着随从,有些狼狈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送走这最后的说客,庄内的气氛反而变得更加纯粹和坚定。最后一丝来自外部的幻想和束缚被彻底斩断,剩下的,唯有同仇敌忾,背水一战。
就在这时,东面最高的那座烽火台上,一股浓黑的狼烟,笔直地冲上云霄!
紧接着,第二股,第三股!
三股狼烟!这是最高等级的警报!代表着敌军主力,已经近在咫尺!
“来了!”赵武握紧了刀柄,声音低沉而兴奋。
张远声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那无数双望着他的眼睛。
他拔出佩刀,指向东方,声音传遍四野:
“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战争的巨兽,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向着这座不屈的孤堡,发出了第一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