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张远声便带着一队亲卫和几名工匠坊的学徒,由胡瞎子手下的一名向导引着,沿庄外的渭水支流一路向东勘察。同行的还有主动请缨的李信,他想亲眼看看张远声如何将这“格物”之学用于山河之间。
越往东走,地势渐有起伏,河流的走向也愈发曲折。张远声不时下马,观察着河岸的土质、水流的速度,以及两岸农田的地势高低。他用炭笔在纸上勾勒着简易的草图,标注着高程和可能的引水路线。几个学徒跟在他身后,努力理解着先生口中“水位落差”、“引水坡度”这些新鲜词儿。
“先生,您看那边。”一个眼尖的学徒指着前方一处河道拐弯处,“那里水流好像慢些,岸边也平缓。”
张远声望去,只见河道在此处豁然开阔,形成了一片浅滩,水流确实舒缓了许多,对岸则是一片地势稍高的台地。“嗯,是个设堰引水的好地方。”他点点头,“若能在此处建一低堰,抬高水位,再开凿渠道,或可将水引至对岸那片高地。记下来,回头细勘。”
李信在一旁听着,看着张远声不过寥寥数语,便似乎定下了一处未来水渠的枢纽,心中暗自诧异。这等眼力与决断,绝非寻常读书人或将领所能具备。
晌午时分,一行人按照胡瞎子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泾水畔一个叫“渠头村”的小村落。村子看起来比张家庄破败许多,村民面带菜色,见到张远声这一行带着兵器、衣着整齐的外来人,都远远躲开,目光中带着警惕与畏惧。
向导几经打听,才在一处低矮的土坯房里,找到了一位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老者。老人姓渠,据说祖上几代都是负责维护附近古渠的河工,村里人都叫他渠老丈。
听闻张远声是西边张家庄的团练,想请教水利之事,渠老丈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官爷也关心这田间水事?往年来的官儿,只知催粮派捐,这泾水是涨是枯,渠堰是通是堵,与他们何干?”
张远声挥手让亲卫退远些,自己和李信在屋前的石墩上坐下,语气诚恳:“老丈,我不是来催粮的。庄里人多地少,想寻条活路,只能指望这田里多打粮食。粮食离不开水,所以才来向老丈这样的明白人请教。”
渠老丈哼了一声,拄着拐杖走到屋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泾水河道:“水?这泾水脾气大着呢!别看现在温顺,夏汛时浊浪滔天,携沙带石,多少良田渠堰都被它一口吞了!前朝修的三白渠,何等气派?如今不也淤的淤,废的废?修渠?谈何容易!”
“正因其难,才需老丈这般熟知水性的高人指点。”张远声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小袋盐巴和几块干粮,放在旁边的石磨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老丈不吝赐教,这古渠旧道,何处尚可利用?何处隐患最大?夏汛来时,又当如何防范?”
看到实实在在的粮食,渠老丈的脸色缓和了些,他叹了口气:“后生,看你像个做实事的。罢了,老头子就唠叨几句。”他接过干粮,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拿起拐杖,在地上比划起来。
“你看,从这里往西,原有郑国渠一支渠故道,地势犹在,只是被泥沙埋了七七八八……那边,前朝曾想修一滚水坝,地址选得不对,根基被掏空了,没两年就垮了,白费工夫……夏汛来时,关键不在堵,而在导,要在上游寻合适处开挖减水河,分泄洪峰……”
老人言语朴实,却句句切中要害,将泾水下游的水文地理、古渠利弊、治水关键娓娓道来。张远声凝神静听,与自己观察所得相互印证,心中许多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晰起来。李信也在一旁暗自记录,这些经验之谈,同样是书中难寻的宝贵财富。
正当渠老丈讲到关键处,一名派往东面哨探的夜不收疾驰而来,脸上带着紧迫之色,低声向张远声禀报:“大人,潼关方向过来的流民多了起来,已有数百人之众,拖家带口,状态极差,距此不足三十里了!后面似乎还有更多……”
张远声眉头微蹙,流民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他站起身,对渠老丈郑重拱手:“老丈金玉良言,受益匪浅。庄中尚有急务,今日先行别过,改日必当再来请教。”他又留下一些粮食,吩咐向导留意照顾这位老人。
翻身上马,张远声最后看了一眼蜿蜒的泾水和渠老丈划在地上的那些沟壑线路,对李信道:“李先生,看来这兴修水利之事,刻不容缓。而眼下,我们得先回去,准备好迎接这场‘人潮’了。”
勘察水情的队伍调转马头,向着张家庄的方向疾驰而去,将泾水的涛声与治水的蓝图暂时留在身后,直面那已迫近生存的现实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