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南岸,距离废弃烽燧台约五里的一处高坡密林中,胡瞎子像一截枯木般趴在厚厚的落叶里,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枝叶缝隙,死死盯着北岸。
他在这里已经趴了大半天,任由山蚁爬过手背,露水浸湿衣襟。身旁那个最擅长伪装的年轻夜不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北岸那座原本残破的烽燧台,如今已模样大变。台顶竖起了简陋的望楼,隐约有人影晃动。台下用砍伐的树木和泥土垒起了矮墙,开辟出了一片营地,百十号人驻扎其中,炊烟袅袅。营地外围,不时有小股骑兵巡弋,警惕地扫视着南岸。
“头儿,看那边。”年轻夜不收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手指微不可察地指向营地一角。
胡瞎子眯着眼看去。只见几个穿着褪色鸳鸯战袄、与周围那些衣衫杂乱的土匪格格不入的汉子,正围在一起,擦拭着几杆火铳。那火铳形制确实古怪,铳管短粗,口径似乎颇大,木托也与寻常明军或他们自制的“远声铳”不同。
“娘的,还真是边军的家伙……”胡瞎子心里暗骂。他能认出那战袄,虽然破旧,但形制确是边军样式无疑。只是,边军的人,怎么会跟“过天星”这股悍匪搅在一起?还带着火器?
就在这时,营地中一阵骚动。一个头目模样的人,陪着两个穿着普通百姓服饰、但身形挺拔、步履沉稳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径直走向河边。那两人空着手,并未携带兵器,但行走间顾盼自如,眼神锐利,绝非寻常百姓。
胡瞎子的心提了起来。他看到那头目对那两人颇为恭敬,指着南岸的方向,似乎在介绍着什么。那两人不时点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南岸的山林、道路,最后,竟久久停留在远处张家庄方向那几道依稀可见的烟柱上。
“是在看咱们的灰泥坊和铁匠铺……”胡瞎子心里一沉。对方的目的性太强了。
那两人在河边驻足观望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在那头目的陪同下返回了营地。
“记下那两人的样貌特征。”胡瞎子低声吩咐身边的年轻人,“还有,他们看的方位,停留的时间。”
“明白。”
胡瞎子又观察了片刻,见营地再无特殊动静,才打了个手势,两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入更深的林荫,消失不见。
……
张家庄,总务堂。
“……情况就是这样。”胡瞎子将自己所见详细汇报,末了补充道,“那两人,绝非等闲。咱在边军时见过些人物,那两人身上的味儿,像是……军中精锐夜不收,或者,某些大人物蓄养的家丁头目。”
张远声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李信脸色凝重,赵武则眉头紧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边军的人,和土匪勾结,还跑来窥探我们……”赵武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主公,让末将带一哨人马,趁夜摸过去,端了那劳什子前哨!”
“不可。”李信立刻反对,“对方占据地利,人数不少,且有备而来。贸然出击,若不能速胜,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引来‘过天星’主力,乃至张存孟的大举报复。如今敌情不明,我们不宜率先挑起大战。”
“难道就任由他们在咱们眼皮底下撒野?”赵武不服。
张远声抬起手,止住了两人的争论。“赵武,你立刻增派两哨精锐,加强东沟屯及沿河各要点的防御。多设暗哨,广布鹿角陷坑。他要看,就让他看,但想伸爪子过来,就得先掉层皮。”
“胡瞎子。”
“在。”
“加派双倍人手,昼夜不停,盯死那个渡口和前哨营地。我要知道他们每天多少人出入,运了什么,见了谁。特别是那两个人,若能查到他们的来历和去向,记你首功。”
“明白!”胡瞎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张远声又看向李信:“秦昌商号在延绥镇的人,能动用吗?”
李信迟疑了一下:“可以动用,但风险极大,一旦暴露……”
“让他们小心些,设法查清,‘过天星’部近来是否频繁与不明身份的外人接触,特别是……是否接收过新的军械,尤其是火器。”张远声顿了顿,“另外,让西安府那边的渠道也动起来,查查近期是否有边军将领,或其亲信家丁异常离营。”
一道道指令发出,整个张家庄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少了几分之前的亢奋,多了几分沉凝的杀机。
张远声走到窗前,望着北方。洛水对岸的那座烽燧台,如同扎在肉里的一根刺。它不仅仅是一个前哨,更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未知敌人的、带着审视与威胁的信号。
“想摸清我的底细?”他低声自语,眼神冰冷,“那就看看,是你的爪子快,还是我的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