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终究是来了,细密连绵,将洛水两岸的黄土浸润得一片泥泞。河面明显宽阔了许多,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奔腾着向下游涌去。这原本不利于大军渡河的天时,却并未能延缓北岸的躁动。
站在加固加高后的主堡墙头,张远声能透过李信那架单筒望远镜,清晰地看到对岸烽燧台下的营地,如同一个迅速膨胀的毒疮。更多的窝棚被搭建起来,人马喧嚣,甚至能看到一些被驱赶来的百姓,正被强迫着砍伐树木,将一根根粗大的原木拖进营地。
“他们在打造攻城槌,还有更多的云梯。”李信放下望远镜,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探子回报,昨日又有一支约三百人的队伍打着‘一盏灯’的旗号抵达,营地里的贼兵,已超过八百之数。张存孟把他手下几股悍匪,都派过来了。”
“一盏灯”李自成?张远声目光微凝。这个名字,在他所知的那个历史里,可是掀翻了整个大明江山的巨寇。如今,他还只是“不沾泥”张存孟麾下的一股头领,但已初露峥嵘。
“八百……”赵武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烧着熊熊战意,“主公,咱们墙高池深,火铳犀利,还有‘轰天雷’在手,未必怕了他!”
“不可轻敌。”张远声放下望远镜,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八百悍匪,皆是刀头舔血之辈,绝非此前乌合之众可比。况且,他们背后,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势力在窥伺。”
他转身,看向肃立一旁的众人。雨水顺着赵武的铁盔边缘流淌而下,胡瞎子耷拉的眼皮下精光隐现,李信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赵武。”
“末将在!”
“将所有战兵、掷弹队,全部调上堡墙,分段防守,明确职责。民壮分为三队,一队负责输送物资,一队作为预备,另一队由你指定可靠军官带领,随时准备填补缺口。”
“得令!”
“胡瞎子。”
“在。”
“你的人,全部撒出去。洛水上下游二十里,我要你像篦子一样给我篦一遍!发现任何试图泅渡或寻找浅滩的小股敌人,不必回报,格杀勿论!绝不能让他们轻易在南岸站稳脚跟。”
“明白!”胡瞎子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雨幕中。
“李信。”
“远声兄。”
“庄内妇孺,全部迁入内堡核心区,由苏婉统一照看。所有粮秣、火药,务必做好防水,分散储藏。你坐镇总务堂,协调内外,确保军需供应不绝,民心不乱。”
“信,必不负所托!”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张家庄如同一个被狠狠抽打的陀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起来。堡墙上,士兵们将一捆捆箭矢、一箱箱火药和用油布包裹严实的“轰天雷”搬运到指定位置。三角铳台内,火铳手们最后一次检查着燧石和药池,确保万无一失。民壮们喊着号子,将最后几根粗大的滚木抬上墙头。
雨水敲打着瓦片和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哗哗声,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所掩盖——那是从北岸传来的,隐隐约约,却又如同闷雷般滚动的战鼓声!
张远声再次举起望远镜。对岸的营地已然洞开,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在泥泞的河滩上开始整队。简陋的竹筏、木排被抬到水边,甚至还有一些被强行征用的渔船。一面面污渍斑驳的旗帜在雨中无力地飘荡着,上面依稀可见“过天星”、“一盏灯”等字号。
贼兵并未立刻渡河,而是在河滩上列出了松散的阵型。在队伍的最前方,推出了一排简陋的木质盾车,其后,隐约可见一些弓手和数量不多、但身形明显比普通贼兵彪悍许多的刀斧手。
“要开始了。”张远声放下望远镜,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泥土腥气的冰冷空气。他看到,在贼兵阵型的后方,几个骑着马的头领聚在一起,正对着南岸指指点点。其中一人,身形尤其魁梧,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凶悍之气。
“那就是‘过天星’?”他问身旁的赵武。
赵武眯着眼看了看,重重点头:“错不了!这厮烧成灰我也认得!”
张远声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岸那如同蚁群般蠕动的人潮。他知道,这第一波攻击,必然是试探,也是最惨烈的消耗。对方要用血肉之躯,来丈量这道灰白色城墙的硬度,来消耗守军的体力和弹药。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冰凉的触感让他纷杂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只剩下如同手中燧发铳金属机括般的冰冷与坚定。
他转过身,面向堡墙上所有望向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
“身后,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是我们刚播下种子的田亩,是我们一砖一瓦建起的家园!”
“我们无路可退!”
“今日,唯有死战!”
“铳在,人在!墙在,庄在!”
没有更多的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陈述和最决绝的誓言。
“铳在!人在!”
“墙在!庄在!”
墙头上,先是零星的回应,随即汇聚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士兵们用力顿着手中的长矛,火铳手将铳托重重砸在地面,就连那些紧张得脸色发白的民壮,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声嘶力竭地呐喊起来。
怒吼声压过了雨声,甚至隐隐传到了对岸。
北岸,贼兵阵中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那魁梧的“过天星”猛地一挥手,战鼓声骤然变得急促而高亢!
第一排扛着竹筏木排的贼兵,发出一阵杂乱的嚎叫,踏入了冰冷湍急的洛水之中。黑色的身影,在浑浊的河水中起伏,如同无数冲向堤岸的蝌蚪。
大战,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