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细碎的雪沫子随着寒风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胡瞎子带着九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夜不收,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出张家庄西侧一处隐蔽的排水暗渠,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庄堡内,气氛比天气更冷。口粮管制下,每人每日只能分到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麸皮粥,伤员的呻吟因缺医少药而变得有气无力。绝望如同瘟疫,在沉默中蔓延。墙头的守军裹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他们望着远处贼营连绵的灯火,眼神麻木。
张远声站在墙头,任凭风雪扑打。他知道,胡瞎子此行,是张家庄目前唯一能主动打出的牌,也是风险极高、希望渺茫的一步险棋。成功了,或可搅乱敌方部署,争取喘息之机;失败了,不过是这绝境中再添几条亡魂。
“远声兄,进去避避风雪吧。”李信将一件厚实些的旧斗篷披在张远声肩上,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胡瞎子他们……吉人自有天相。”
张远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西方。“我们在等,张存孟,同样在等。”他缓缓道,“他在等我们粮尽援绝,不战自溃。也在等……他后方稳固,或许还有新的力量补充。”他转头看向李信,“我们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胡瞎子身上。庄内,必须有所作为。”
“可我们……”李信欲言又止,庄内的情况已恶劣到极点。
“人心散了,队伍就真的完了。”张远声打断他,“告诉所有人,包括妇孺,我们并非坐以待毙。胡瞎子已经带着最精锐的弟兄,去掏敌人的老巢了!”
这个消息被李信刻意地、却又看似不经意地散布出去。起初,人们将信将疑,但看到张远声依旧沉稳地站在墙头,看到赵武带着人还在认真地擦拭着所剩无几的火铳,一丝微弱的火苗,开始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燃起。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一天,两天……
对岸的贼兵似乎也察觉到了庄内的异常安静,游骑靠得更近,箭矢不时射上墙头,挑衅意味十足。甚至有贼兵在河对岸大声辱骂,试图激怒守军出战。
赵武几次按捺不住,都被张远声用眼神制止。“他们在试探,也在消耗我们最后的耐心和体力。不理他们,就是最好的回应。”
第三天夜里,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张远声依旧站在墙头,李信陪在一旁,两人身上都落满了积雪,如同两个雪人。
“已经三天了……”李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担忧。
张远声没有回答,只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也在担心,胡瞎子他们是否遭遇不测?李家庄那边,是否真有他们猜测的东西?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西方遥远的天际,猛地亮起一团微弱的、跳跃的红光!那光芒在漫天飞雪中并不显眼,但一直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的张远声和李信,几乎同时捕捉到了!
那红光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便熄灭了,仿佛只是雪夜中的幻觉。
但张远声和李信的心脏,却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
“是信号!”李信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他们得手了!他们真的找到并点燃了那个炭窑!”
几乎就在那火光熄灭后不到一个时辰,对岸贼营的方向,隐隐传来了骚动声!即便隔着风雪和洛水,也能听到战马急促的嘶鸣,以及人员奔跑、呼喝的杂乱声响。原本井然有序的灯火开始混乱地移动,尤其是那面黑旗所在的中军大帐附近,人影幢幢,气氛明显变得紧张焦躁起来。
“起作用了!”赵武也冲上了墙头,看着对岸的混乱,满脸兴奋,“主公!咱们……”
张远声抬手止住了他,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更加凝重。“炭窑被烧,打乱了他们的步骤,但也可能……激怒他们,促使他们提前发动总攻。”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刻进入最终战备位置!最残酷的时候,恐怕要来了!”
果然,天色刚蒙蒙亮,风雪稍歇。对岸贼营中,那面黑旗猛地前移!紧接着,低沉而雄浑的牛角号声划破寒冷的清晨,一声接着一声,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意,传遍四野!
营门洞开,黑压压的贼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出,不再是之前散乱的阵型,而是排成了数个厚实的方阵!刀盾手在前,长枪如林,弓箭手和那些手持三眼铳的悍匪簇拥在两翼和后方。而在这些步卒方阵的中央,“过天星”、“一盏灯”等头领的大旗紧紧拱卫着那面最为醒目的黑旗——“不沾泥”张存孟的本部精锐,终于要投入战场了!
这一次,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保留。贼兵推着仅存的几架简陋盾车,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踏过覆雪的河滩,向着南岸,向着那座已经伤痕累累的庄堡,压了过来。肃杀之气,铺天盖地。
墙头上,幸存的守军握紧了手中最后的武器,看着那如同乌云压顶般逼近的敌军,看着那面象征着死亡与毁灭的黑旗,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色。
张远声抽出了腰间的燧发短铳,检查了一下燧石和药池,然后缓缓举起,指向那片越来越近的黑色潮汐。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风雪和战鼓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墙头每一个角落:
“诸君——”
“身后,是我们的最后寸土!”
“今日,有死无生!”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