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离开的第七日,张家庄的夏种已接近尾声。大部分田地都栽上了绿油油的番薯苗,虽然比往年稀疏,但总归是有了盼头。庄墙加固和水利清淤也基本完成,庄子像是一个重伤初愈的汉子,虽然步履蹒跚,但总算能勉强站稳了。
这天午后,张远声正在格物学堂,看几个被孙老铁匠夸赞“有灵性”的半大孩子,笨拙地尝试用木料和绳索复原李信讲解过的水力传动模型。孩子们争论着齿轮大小与转速的关系,争得面红耳赤,却让张远声看到了一种宝贵的活力。
突然,庄门处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不多时,一名护卫小跑着来到学堂门外,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庄主!李参赞回来了!车队已经到庄外了!”
张远声精神一振,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庄门前,风尘仆仆的车队正在接受检查。李信跳下马车,虽然满脸倦容,衣衫上也蒙着一层灰土,但眼神明亮,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身后几辆大车上,堆放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和几个沉甸甸的木箱。
“远声兄!”李信快步上前,拱手一礼。
“辛苦了,进去说话。”张远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那些物资,心中稍定。
总务堂内,李信顾不上喝水,便开始禀报:“幸不辱命。水泥之法,西安府工房的人极为重视,当场验证后,练巡抚亲口允诺,以此为代价,换来了五百斤生铁,两百斤熟铁,还有三十石杂粮,以及一批我们急需的金疮药和硫磺。都在这里了。”
他指了指外面的车辆,继续道:“关于燧发铳的原理图,兵备道的人很感兴趣,但似乎……有些看不太懂,只以为是奇技淫巧。他们更看重我们‘独挡数万流寇’的战绩。练巡抚亲口说了,让我等‘戮力保境,勿负皇恩’,算是给了个默许的态度。”
张远声点点头,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水泥这种利于筑城修路的东西,官府自然看重。而燧发枪超越了他们的认知范畴,反而不被重视,这倒是件好事。
“示警的事情呢?”张远声更关心这个。
李信神色凝重了几分:“我按照远声兄的吩咐,‘无意中’向兵备道一位副使透露了虏骑可能南下的风声。对方起初不信,但我描述了游骑踪迹和贼兵可能获得精良器械的迹象后,他们似乎也有些坐不住了。我离开时,听说巡抚衙门正在商议,要向延绥方向加派夜不收。”
“很好。”张远声满意道。种子已经播下,只要在官军心里种下对“虏骑”的疑惧,张家庄的战略价值就会无形中提升。
“不过,还有一事,颇为蹊跷。”李信话锋一转,压低声音,“我在西安府时,偶然听人说起,约莫半月前,有一支来自山西的商队,规模不大,但护卫精悍,曾在西安府短暂停留,采买了大批药材和布帛后,便不知所踪。有人传闻,他们似乎……往东南方向来了。”
东南方向?正是张家庄所在的方位!
张远声眼神一凝。山西的商队,精悍的护卫,采购药材布帛……这些特征,与那支神秘骑兵,以及他们可能代表的势力,隐隐吻合。
“知道是哪家商号吗?”
“打听了,但对方口风很紧,只说是姓范的商人。”李信道。
范姓?晋商八大家里,可就有姓范的!张远声心中念头飞转。如果真是晋商,他们派人南下,采购物资,又派游骑窥探,目的究竟是什么?投资?还是为某个更大的图谋做准备?
“此事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张远声按下心中的疑虑,“一路辛苦,先下去好好休息。这批物资来得及时,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李信告退后,张远声独自思索了片刻,便让人叫来了胡瞎子。
他将山西商队的事情说了,然后命令道:“从今天起,你的人不仅要盯着北面,也要留意从西安府方向来的商旅,特别是规模不大,但护卫看起来不寻常的。重点是查清他们的落脚点,接触了什么人。记住,还是以观察为主,不要动手。”
胡瞎子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猎犬般的兴奋:“庄主放心,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只要他们敢在这片地界晃悠,就瞒不过俺老胡的眼睛。”
有了李信带回的物资,庄子里仿佛注入了一股活水。生铁熟铁被立刻送往铁匠坊,孙老铁匠看着这些宝贵的材料,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连夜就开始安排打造更多的农具和修补兵器。药材送到苏婉那里,更是让她松了口气,至少短期内,伤员们不用再为缺药而发愁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胡瞎子亲自来报,带来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庄主,渡口那边,又来人了。这次不是三四骑,是足足十骑!装备更精良,马也更好。他们在渡口摸了半夜,好像在……测量水深度和流速!俺的人不敢靠太近,但看得真切,他们带着绳子和奇怪的尺子!”
测量水文?
张远声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之前的游骑只是侦察,那么现在测量水文,就意味着对方不是在观望,而是在为某种实质性的军事行动做准备了!
无论是为了渡河攻击,还是为了控制这个渡口作为后勤通道,这对张家庄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继续监视,加倍小心。”张远声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峻,“另外,让赵武明天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