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二年的春天,汴京皇宫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氛。一边是端礼门外\"元佑奸党碑\"投下的漫长政治阴影,另一边,皇宫深处却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艺术激情。
在延福宫旁新辟出的一个宽敞殿宇内,空气中飘散着松烟墨和矿物颜料特有的清香。这里不似寻常朝堂那般庄严肃穆,反而像是一个巨大的艺术工作室。殿内四壁悬挂着古今名画,多宝格里陈列着青铜礼器和各色奇石,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摆放的数十张画案。
年轻的徽宗皇帝赵佶,今日未着龙袍,只穿一件天青色直裰,腰间随意系着丝绦,正俯身在一张铺着宣纸的画案前。他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在砚台里轻轻舔墨,眼神专注得如同盯着猎物的鹰隼。
在他面前,十几个年轻的画学生正屏息凝神,等待着一场别开生面的御试。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画学的佼佼者,此刻既兴奋又紧张——他们的前途,乃至中国绘画艺术的走向,都将在这场由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中决定。
侍立在一旁的蔡京,今日也换下了宰相的紫袍,穿着一身深色儒衫,看起来更像一位博学的翰林学士,而非权倾朝野的执政。他微微躬身,低声道:\"陛下,时辰已到。\"
赵佶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年轻而充满渴望的面孔,嘴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放下笔,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越:
\"今日之试,不考经义,不试策论。朕只出一道诗题——\"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念出:\"'踏花归去马蹄香'。\"
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画学生们面面相觑,这题目看似简单,实则极难。\"香\"乃无形无质之气,如何用画笔表现?
蔡京适时补充道:\"诸位需在一个时辰内完成。陛下将亲阅所有画作,最优者不仅可入画院供职,更可获陛下亲自指点。\"
画学生们立刻回到各自画案前,凝神构思。有人开始勾勒春日郊游的场景,繁花似锦,骏马奔驰;有人则试图画出骑马之人回首嗅花的姿态。
赵佶在画案间缓缓踱步,时而驻足观看,时而微微摇头。他走到一个来自河东路的年轻画生面前,这青年眉目清秀,名唤韩拙,此刻却眉头紧锁,面前的宣纸仍是一片空白。
\"尚无头绪?\"赵佶温和地问道。
韩拙急忙跪下:\"学生愚钝,这'香'字实在难以描摹。\"
赵佶轻轻抬手让他起身:\"画者,意也。何必拘泥于形似?\"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画生吸引了赵佶的注意。这青年不慌不忙,先在纸上画了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然后才勾勒出骏马的轮廓,最妙的是,他在马蹄周围画了几只蝴蝶正追逐飞舞。
赵佶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走到那画生面前:\"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那画生恭敬回答:\"学生李唐,河阳人。\"
\"李唐...\"赵佶重复着这个名字,仔细端详着他的画作,\"以蝶追蹄表现花香,意在画外,妙哉!\"
最终,李唐凭借这幅构思巧妙的画作拔得头筹,与其他几位优秀者一同被选入画院。赵佶显然心情极好,他对蔡京道:\"昔年太宗皇帝置翰林图画院,不过蓄养画工。朕今日设'画学',将其纳入科举体系,分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就是要让画者与儒生同列,使绘画成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蔡京躬身赞道:\"陛下圣明。书画之事,关乎教化,彰显盛世气象。臣观古今,未有如陛下这般既精于艺事,又善加倡导的明君。\"
这番话说得赵佶龙心大悦。他走回自己的画案前,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一首新填的词,那独特的瘦金体银钩铁画,在纸上仿佛有了生命。
\"将此词谱曲,交大晟府演练。\"他将词稿递给内侍,然后转向蔡京,\"画学已立,书学亦当如此。朕欲使天下善书者,皆可由此途进身。\"
蔡京立即回应:\"臣即刻去办。只是...\"他略作迟疑,\"书画之学固然重要,然政事堂近日收到诸多奏疏,皆需陛下圣裁。特别是关于西北边防与东南漕运之事...\"
赵佶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方才谈论艺术时的神采黯淡了几分。他挥了挥手:\"那些琐事,你们相公们议定便是,何须事事烦朕?\"
蔡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他仍然坚持递上一份奏疏:\"此乃枢密院关于边防的急奏,涉及对夏战略,还需陛下亲阅。\"
赵佶接过奏疏,随手翻看几眼,便有些不耐烦。那些冗长的文字、复杂的军务,远不如他笔下的一只鹤、一幅竹来得有趣。他拿起笔,在奏疏上批了几个字,字体虽依旧挺拔,却明显带着敷衍。
这时,蔡京又道:\"陛下,还有一事。近日台谏弹劾苏州郡守朱勔在地方征集花石,颇有扰民之举,奏请惩处。\"
\"朱勔?\"赵佶想了想,\"可是前次进献太湖奇石的那个?\"
\"正是。\"
赵佶记起了那块形态奇崛的太湖石,它如今正立在艮岳园林的入口处,每次看到都让他心旷神怡。他不以为然地说:\"采集花石,装点宫苑,乃是彰显太平盛世。些许扰民,何足挂齿?告诉朱勔,让他稍加注意便是。\"
说罢,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对蔡京道:\"朕前日得一奇思,欲创一种新的画院体制。凡画院画师,可不循常调,朕将以御笔手诏的形式,直接授官颁赏。\"
蔡京心中一动。御笔手诏,绕过中书门下的正规程序,由皇帝直接下达命令...这不仅是艺术体制的创新,更是政治权力的重新布局。
\"陛下睿见。\"蔡京的声音依然平稳,\"如此可免去繁文缛节,使人才得以及时擢拔。\"
赵佶满意地点点头,开始详细阐述他的构想。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蔡京眼中闪过一丝深思的神色。
几日后,政事堂内。
几位执政大臣正在为一份来自河北路的赈灾奏疏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应当立即开仓放粮,有人则坚持需要先核查灾情虚实。
\"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奏请圣裁为妥。\"一位老臣提议。
蔡京却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卷黄帛:\"不必了。陛下已有御笔在此。\"
众人皆惊。只见黄帛上果然是徽宗特有的瘦金体,直接批示:着河北路即刻开常平仓赈济,免赋税三分。
\"这...\"一位参政迟疑道,\"按照制度,赈灾之事需经户部复核,再由中书议定...\"
蔡京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此乃陛下亲笔,莫非你要质疑圣意?\"
那参政顿时噤声。
又过了几日,关于一个地方官员的任命,中书省已经拟定了人选,正准备按程序呈报。蔡京却再次拿出了一份御笔手诏,直接任命了另一个人。
渐渐地,朝臣们发现,许多政务不再经过正规的渠道讨论、决策,而是通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御笔手诏直接定夺。这些手诏,有时关乎国家大事,有时却只是为某个画师升官,或是赏赐某个进献了奇石的官员。
而能够影响这些御笔内容的人,似乎只有时常陪伴在皇帝身边讨论艺术的蔡京。
这一日黄昏,蔡京从宫中回到府邸,他的弟弟蔡卞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兄长,\"蔡卞低声道,\"近日朝中对此御笔手诏之事,颇有微词。有人说这是坏了祖宗法度,有人暗指兄长...挟天子以令诸侯。\"
蔡京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不以为意:\"让他们说去。陛下醉心艺事,不喜俗务,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御笔手诏,正是体恤圣心,提高政事效率的良策。\"
\"可是...\"
\"没有可是。\"蔡京放下茶盏,目光深邃,\"你记住,从今往后,揣摩圣意,比熟读律法更重要;得陛下欢心,比政绩卓着更有效。\"
他走到窗边,望着暮色中的汴京城,轻声道:\"你看这天下,在陛下眼中,何尝不是一幅巨大的画卷?他只想描绘最绚烂的色彩,至于调配颜料时的琐碎,自然需要有人代劳。\"
而在皇宫深处的画院里,新入画的李唐正在精心绘制一幅《万鹤图》。这是他受御笔特诏而作,若能得皇帝赏识,便可直接授官。
他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刻,政事堂收到了一封来自西北的紧急军报——西夏军队正在边境集结。而这封军报,被蔡京以\"勿扰圣心\"为由,暂时压下了。
夜色渐深,徽宗赵佶还在灯下细细修改李唐画作中一只鹤的眼部神态,他对艺术的专注与对政务的漫不经心,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塑造着这个时代的命运。
御笔的墨迹未干,画院的颜料正鲜,而帝国的危机,却在这片艺术至上的氛围中,悄然滋长。
(第五卷 第四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