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十一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阴影角落,单膝跪地,垂首听命。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内侍服饰,若不细看,几乎与宫中寻常的低级太监无异,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和偶尔掠过的锐利眼神,昭示着他的不凡。
“陛下。”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昨夜平稳了些。
晏华清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屋顶,语气平淡:“屋顶,东北角,第七排,正数第三片琉璃瓦下,有一异物。去,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给朕取来。”
癸十一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陛下竟然已经发现了?而且位置如此精确!他自问潜伏隐匿之术已是顶尖,昨夜更是万分小心,竟不知是何时暴露了行藏?这位女帝的敏锐,再次超出了他的预估。
“是。”他压下心中惊骇,没有任何多余疑问,身形一晃,便已如同青烟般消失在殿内。
晏华清耐心等待着。她并不完全信任癸十一,但这正是一个试探。若他取回玉蝉后如实上交,尚可一用;若他心怀鬼胎,暗中调包或隐匿不报,那她布置下的那些机关和毒药,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不过片刻,殿内微风拂过,癸十一已重新跪伏在地,双手掌心向上,托着一枚比指甲盖略大、通体莹白、雕工极其精湛的玉蝉。那玉蝉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蝉翼薄如蝉纱,上面的野兽图案扭曲而神秘,与刺客令牌上的如出一辙。
“陛下,异物在此。”
晏华清转身,走上前,没有立刻去拿,而是仔细端详了一番。玉蝉入手微凉,质地细腻,绝非寻常之物。她注意到,玉蝉的腹部,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接缝。
“可知如何开启?”她问癸十一。
癸十一摇头:“回陛下,影阁信物构造精巧,各有不同,属下不知此法。强行破坏,恐损及其内消息。”
晏华清不再多问,将玉蝉握在掌心,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继续留意宫中异动,特别是……可能与‘甲三’有关的人和事。”她随口抛出一个从玉蝉内部得到的信息(假设她之后破解了),作为进一步的试探。
癸十一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显然并未听过“甲三”之名,但他依旧恭敬应道:“属下遵命。”随即再次无声退走。
殿内重归平静。晏华清把玩着手中的玉蝉,心思电转。癸十一的反应,暂时看不出破绽。现在,关键是这玉蝉里的信息。
她坐回书案后,取出前世用于处理精密机关的工具(一些特制的银针、镊子等,她习惯随身携带),开始小心翼翼地研究那玉蝉腹部的接缝。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稳定,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玉蝉的腹部被她用巧劲滑开,露出了里面中空的部分。
没有预想中的纸条或密信,里面只有一小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白色丝绢。
晏华清用镊子将其轻轻取出,在光线下展开。丝绢上空空如也。
她微微蹙眉,用手指细细摩挲丝绢表面,依旧没有任何痕迹。是空的?还是用了特殊的隐形药水?
她沉吟片刻,取过一盏烛台,将丝绢在烛火上方面小心翼翼地缓缓烘烤。这是最常用的一种显影方法。
果然,随着温度升高,丝绢上逐渐显现出几行极其细小的、如同蚊蝇般的暗红色字迹!
字迹并非大晏通用文字,而是一种扭曲古怪的符号,像是某种密码。
影阁的密文!
晏华清瞳孔微缩。这在她的预料之中,却也增加了破解的难度。她将显现出的符号迅速、精准地临摹到一张纸上。做完这一切,她将丝绢重新卷好,放回玉蝉内部,恢复原状。这枚玉蝉,或许还有用。
看着纸上那几行天书般的符号,晏华清陷入了沉思。破解密码需要时间和样本,急不来。当务之急,是应对朝堂上因《白皮书》和“末位淘汰制”必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正如她所料,仅仅在她取得玉蝉后的一个时辰,首辅张文正便率领着几位阁老和数十名御史、翰林院官员,齐聚紫宸宫外,请求觐见。看那架势,大有“死谏”的倾向。
晏华清早有准备,宣他们在偏殿觐见。
一进殿,以张文正为首,众臣便齐刷刷跪倒在地。张文正双手高举一份联名奏折,老泪纵横,声音悲怆:
“陛下!老臣等泣血上奏!陛下所颁之《白皮书》及‘末位淘汰’之制,实乃动摇国本之策啊!祖宗之法,沿袭数百载,虽有瑕疵,然大体安稳!若骤然更迭,以冰冷数据考核官员,弃仁义道德于不顾,必使百官离心,士林寒心,天下动荡!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良策,以安民心,以固国柢!”
他身后众臣也纷纷叩首,高呼:“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这些人,代表着大晏朝最根深蒂固的传统势力,是旧有秩序最坚定的维护者。
晏华清端坐其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声音渐歇,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张阁老,诸位爱卿。”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你们口口声声祖宗成法,仁义道德。那朕问你,祖宗成法,可能让边境将士不饿肚子?仁义道德,可能让国库凭空生出银子?可能让贪官污吏幡然悔悟?”
张文正一滞,争辩道:“陛下!治国非是经商,岂能事事以利为先?教化百姓,淳厚风俗,方为根本!若以苛法酷吏待之,与暴秦何异?”
“苛法?酷吏?”晏华清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讥诮,“朕只是要求官员们在其位,谋其政,拿出实实在在的政绩。这,便是苛法?便是酷吏?那依张阁老之见,难道任由官员们浑浑噩噩,尸位素餐,贪墨横行,才是仁政?才是对天下百姓的仁慈?”
她站起身,走到张文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阁老可知,北疆将士因粮饷短缺,已有哗变之险?可知江南水患,因河道失修,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可知京城之外,有多少饥民食不果腹?这些,你们的仁义道德,解决了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砸得张文正和众臣哑口无言。他们擅长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却最怕这种直指现实、血淋淋的问题。
“陛下!即便如此,也当徐徐图之,岂能操之过急啊!”一位翰林院的老学士捶胸顿足道。
“徐徐图之?”晏华清眼神转冷,“朕等得起,北疆的将士等得起吗?江南的灾民等得起吗?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等得起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朕意已决,无需再议!《白皮书》必须推行,‘末位淘汰’势在必行!尔等身为朝廷重臣,不思如何辅佐朕革新除弊,富国强兵,反而在此固步自封,阻挠新政!究竟是何居心?!”
“陛下!”张文正猛地抬起头,老脸涨得通红,气血上涌,他指着晏华清,手指颤抖,“你……你这是要逼死老臣,逼散这满朝文武吗?!祖宗啊!先帝啊!老臣无能,无力辅佐幼主,致使朝纲紊乱,法度崩坏!老臣……老臣愧对先帝托付啊!”
他情绪激动之下,竟一口气没上来,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阁老!” “张大人!”
偏殿内顿时乱作一团,众臣慌忙上前搀扶,掐人中的掐人中,呼喝的呼喝。
晏华清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眉头紧锁。她料到会有阻力,却没想到这位三朝元老反应如此激烈,竟直接被气晕了过去。
“传御医!”她沉声下令,语气依旧冷静。
御医很快赶来,一番施救,张文正才悠悠转醒,但依旧面色灰败,气息微弱,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
经此一闹,剩下的官员们也失了气势,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华清看着他们,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想跪,就在这儿跪着。想辞官,朕准了。但新政,绝不会改!”
说完,她拂袖转身,离开了偏殿。
回到书房,晏华清揉了揉眉心。张文正这一晕,虽然暂时压下了朝臣的集体逼宫,但也将她和传统士大夫集团的矛盾,彻底激化、公开化了。接下来的阻力,只会更大。
她走到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抄录了影阁密文的纸上。朝堂之上明枪暗箭,影阁在暗处虎视眈眈,这内忧外患的局面,当真是棘手。
必须尽快破解这密文,找到突破口。
她沉吟片刻,对外吩咐道:“青黛,去将沈墨世子请来。”
或许,那个看似病弱,却总能提出惊世骇俗建议的世子,能给她一些不一样的思路。无论是对于朝政,还是对于这神秘的影阁密文。
毕竟,他提出的“边防债券”,其思维模式,就很不“古人”。
而就在她等待沈墨的时候,癸十一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再次在她身后阴影处悄然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陛下,属下刚发现,那枚玉蝉被取走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曾有一个人,在紫宸宫外围,看似无意地徘徊了许久,目光……多次扫过那片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