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的黎明，是在一片死寂和刺骨的寒意中到来的。没有鸟鸣，没有生机，只有铅灰色的天空和呼啸而过的北风，卷起地面积雪，打在蜷缩在岩缝、土坎后的战士们脸上，如同冰冷的沙砾。
陈峰几乎一夜未眠。后半夜，他替换了值守的哨兵，抱着那支冰冷的汉阳造，靠在一块岩石后面，眼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描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他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湿透的棉衣在内层结了一层薄冰，又被体温勉强捂热，周而复始，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和寒冷。但精神的弦却绷紧到了极致。
内奸侯四的存在，像一根毒刺，扎在队伍的心脏，也扎在他的心头。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控制局面，既要防止侯四继续传递情报，又要利用他引出更大的鱼，同时还要维持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不至于从内部瓦解。
天色微亮，能见度稍好，陈峰立刻开始了行动。他首先悄悄找到了赵山河，将发现侯四埋藏标记物的事情，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告知。
“什么？是侯四那个王八羔子？！”赵山河闻言，眼珠子瞬间就红了，受伤的手臂猛地要抬起，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脸上的杀气却丝毫未减，“老子这就去剁了他！”他下意识就去摸身边的大刀。
“冷静！”陈峰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量之大，让赵山河都动弹不得，眼神锐利如刀，“现在杀他容易，但杀了他，佐藤就知道我们发现了，会换另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渗透进来。而且，谁又能保证，只有他一个？”
赵山河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陈峰，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你说怎么办？留着这祸害，弟兄们随时可能再被包了饺子！”
“盯死他。”陈峰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他既然留了标记，肯定会想办法把我们的位置，或者下一步动向传出去。我们给他创造机会，但要在他把消息送出去之前，掐断线路，或者…将计就计。”
赵山河明白了陈峰的意思，这是要钓鱼，但这条鱼饵，是他们所有人的命。他重重喘了口气，最终点了点头：“妈的，听你的！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在后面搞鬼！”
简单的沟通后，陈峰开始像往常一样巡视各个隐蔽点。他刻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比昨夜稍微缓和，甚至在一些伤势较重的战士面前蹲下，查看林晚秋和小翠给他们更换包扎的情况。
“怎么样？能撑住吗？”陈峰问一个发着高烧，脸色潮红的年轻战士，他记得他叫豆子，才十七岁。
豆子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嘴唇干裂：“队…队长…冷…饿…”
陈峰心中一阵刺痛。他拍了拍豆子的肩膀，转向林晚秋，声音放低：“药品还有多少？”
林晚秋抬起头，原本清丽的容颜此刻写满了疲惫和忧虑，眼下一片青黑，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她轻轻摇头，声音沙哑：“磺胺粉只剩最后一点了，给赵连长用了。主要是外伤药和退烧药奇缺，好几个伤员伤口开始红肿，发烧的人也多了起来…再没有药，恐怕…”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陈峰看着地上那些因为缺医少药而痛苦呻吟的战士，一种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在现代，他的队伍拥有完善的野战医疗体系和后送通道，而在这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信任他的弟兄在痛苦中挣扎，甚至走向死亡。这种对比带来的挫败感和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陈峰的声音有些干涩，“再坚持一下，我会想办法。”
林晚秋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冻得发青的脸，心中一酸，低声道：“你…你也小心。” 乱世之中，这份含蓄的关切，已是她能表达的最深情感。
陈峰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起身继续巡视。他注意到，当他在孙永贵小队附近停留时，侯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假装整理自己几乎空无一物的背包，但那微微僵硬的背影和偶尔偷偷瞥来的眼神，没能逃过陈峰锐利的观察。
“永贵，”陈峰走到分队长孙永贵身边，这个憨厚的汉子此刻也是一脸愁容，“清点一下，还有多少能吃的。”
孙永贵叹了口气：“队长，没啥了。过河的时候，干粮袋大多泡了水，冻成了冰疙瘩，就算化开也馊了。剩下点炒米，分着吃也撑不过今天。”
饥饿，如同另一头猛兽，开始啃噬这支残兵的意志。
陈峰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附近几个小队的人都能隐约听到：“我们不能困死在这里。老孙，你带几个人，包括侯四，他不是猎户出身吗？对山里熟，你们往东边摸一摸，看看有没有野果子、冻蘑，或者能打的野物。记住，不要走远，以安全为主，两个时辰内必须回来。其他人，原地待命，保存体力。”
这个命令合情合理。寻找食物是当务之急，派熟悉山林的人去也无可厚非。孙永贵立刻应道：“是，队长！” 他点了包括侯四在内的三个看起来体力还行的战士。
侯四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连忙低下头，应了一声：“哎，好。” 他快速背起自己的步枪，眼神闪烁不定。
陈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他知道，侯四一定会把这个“外出寻找食物”的机会，当作传递情报的绝佳时机。他暗中给不远处的赵山河使了个眼色，赵山河会意，悄悄对王铁锤打了个手势。王铁锤立刻带着两个绝对可靠的老兄弟，借着地形的掩护，远远地跟上了孙永贵的小队。他们的任务不是阻止侯四，而是盯死他，看他如何与外界联系，同时确保孙永贵和其他人的安全。
安排完这一切，陈峰回到自己位置，拿起望远镜，观察着沟外的动静。他的心并未放松，这步棋很险，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奉天城，林府。
林世昌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他坐在书房里，面前的账本摊开着，上面的数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女儿晚秋已经多日没有音讯，只知道她跟着陈峰的队伍在山里打游击，如今日军“讨伐”力度如此之大，他不敢去想女儿可能面临的危险。
管家林福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忧色：“老爷，佐藤少佐派人来了，说是…商会筹集慰劳皇军的款项，还有缺口，请您务必在今日内补齐。”
林世昌的手猛地一抖，茶杯盖碰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笔所谓的“慰劳款”，数额巨大，分明是勒索！他之前已经暗中截留了一半，通过秘密渠道送去了陈峰那里，如今哪里还能再拿出这么多？
“知道了…”林世昌无力地挥挥手，“就说我在筹措，明日…明日一定送上。”
林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老爷，来的人脸色不太好看，还说…还说皇军最近剿匪不利，怀疑有刁民暗中资敌，若是查实…” 他的话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林世昌的心沉了下去。佐藤英机这是在敲打他，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林家偌大的家业，在日本人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宰杀的肥羊。是继续虚与委蛇，勉强维持这脆弱的平衡，还是…他想起女儿那双倔强的眼睛，想起陈峰那句“林先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心中一片混乱和苦涩。
野狼沟外，山林中。
孙永贵带着侯四等三人，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山林寂静，只有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侯四显得格外“积极”，不时指出一些可食用的冻蘑或野果根茎，但眼神却总是不安分地四处瞟望。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地势稍高，可以望见远处山隘的地方。侯四突然捂住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哎呦…孙队长，我…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昨天河水喝坏了…我得去方便一下。”
孙永贵不疑有他，皱了皱眉：“就你事多！快去快回，注意警戒！”
“哎，好嘞！”侯四连忙答应着，捂着肚子，快步钻进了旁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一进入灌木丛，脱离孙永贵等人的视线，侯四脸上的痛苦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鬼鬼祟祟的敏觉。他并没有解手，而是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包——这是民间常见的一种求平安的符包，但在底部，用极细的炭条画着几个不起眼的标记。
他左右张望，找到一棵有醒目雷击痕迹的老松树，蹲下身，飞快地在树根部的积雪下刨了个小坑，将符纸包埋了进去，然后又用积雪和枯叶仔细掩盖好。做完这一切，他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这才真正解开裤子，装模作样地方便起来。
他却不知道，他这一切举动，都被几十米外，隐身在一块巨大山岩后面的王铁锤看了个清清楚楚。王铁锤眼神冰冷，对身边一个兄弟低语：“记住那棵树和埋东西的位置。你去盯着侯四，我去看看他埋了什么，但不能动。” 那兄弟点头，悄然跟上即将返回的侯四。王铁锤则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棵雷击松。
野狼沟内，时间缓慢地流逝。
等待是煎熬的。饥饿和寒冷折磨着每一个人，伤员的呻吟声时断时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陈峰表面平静，内心却在不断推演。侯四传递出的会是什么信息？是野狼沟的位置？还是他们下一步可能寻找食物的方向？佐藤英机会如何利用这个信息？直接派兵围剿？还是…
他想到了一种更可怕的可能性——攻心。
临近中午，孙永贵小队回来了，带回了一些苦涩难咽的冻蘑和少量野果根茎，根本不够众人分食，但聊胜于无。侯四也回来了，神色如常，甚至还主动将找到的“食物”分给同队的人，表演得天衣无缝。
王铁锤也随后悄悄返回，向陈峰和赵山河汇报了情况。
“符包？”赵山河眉头紧锁，“这狗东西，花样还不少！队长，我们现在就去把东西起出来？”
“不，”陈峰摇头，眼神深邃，“让他传出去。我们现在要判断的，是佐藤想干什么。铁锤，你带两个人，轮流监视那棵雷击松，看看谁来取走符包，但不要打草惊蛇，只要看清来人的大致特征和离去方向即可。”
“是！”王铁锤领命而去。
下午，天色更加阴沉，似乎有一场更大的风雪即将来临。沟内的气氛也更加低迷。豆子的烧退下去一些，但依旧虚弱。另一个伤员腿上的伤口恶化，流出的脓水带着腥臭味，林晚秋只能用干净的雪水反复擦洗，却无法遏制感染。
就在这时，负责在沟口高处警戒的哨兵发出了有节奏的鸟鸣声示警——有人靠近！
所有人心头一紧，立刻抓起武器，隐蔽起来，紧张地盯着沟口方向。
来的不是日军，也不是伪军，而是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戴着狗皮帽子，看起来像是附近山民的老头。他赶着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毛驴背上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沟谷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嘴里还嘟囔着：“奇怪了…明明说是这边有药材可以采…”
这出现得太突兀了！在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采药的山民？
陈峰眼神一凝，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他仔细观察着那个老头。他的步履看似蹒跚，但脚下的节奏却很稳，眼神也不像普通山民那样浑浊，反而在扫视周围环境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站住！干什么的？”赵山河按捺不住，在岩石后吼道，同时几支步枪从不同方向指向了老头。
那老头吓了一跳，差点摔倒，连忙举起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别…别开枪！老…老朽是山下靠山屯的采药人，进山找点药材换嚼谷…迷…迷路了…”
“采药？这冰天雪地的，采什么药？”赵山河厉声质问。
“有…有的，有些药材就得冬天采，药性才足…”老头陪着笑，眼神却悄悄扫过隐蔽点那些伤员的方向，“各位老总…你们是…是打鬼子的好汉吧？老朽…老朽这里有点粗粮饼子，还有…还有一点治红伤的药粉，要是…要是不嫌弃…” 他说着，就要去解毛驴背上的麻袋。
“别动！”陈峰冷冷开口，从隐蔽处走了出来，目光如刀，直视着老头的眼睛，“你说你是靠山屯的？靠山屯去年秋天就被鬼子并了‘集团部落’，你从哪里来的？”
老头脸色瞬间一变，支吾道：“啊…是…是病了，老朽…老朽是逃出来的，在山上找了个窝棚…”
陈峰不再跟他废话，对王铁锤使了个眼色。王铁锤立刻带人上前，迅速控制住老头，搜查了他全身和毛驴上的麻袋。
麻袋里确实有一些杂粮饼子和几个粗陶罐子，其中一个陶罐里装着一些褐色的药粉。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
但陈峰的心却沉了下去。太巧了！他们刚刚断粮缺药，就有一个“采药人”“迷路”送上门来？这分明是佐藤英机的毒计！他不想立刻剿灭他们，而是要利用他们极度匮乏的物资，送来这看似救命的“毒饵”！
这粮食和药品，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吃下去用了，会不会有更隐蔽的追踪手段或者慢性毒药？如果不用，眼睁睁看着伤员死去，队伍士气彻底崩溃？这是阴谋，是诛心之策！
那老头被控制住，脸上却没有太多惊慌，反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看着陈峰：“这位长官…东西，老朽送到了…用不用，在你们…” 他的话，印证了陈峰的猜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峰身上，带着渴望，带着犹豫，也带着深深的恐惧。粮食和药品近在咫尺，却是敌人送来的。吃，还是不吃？
陈峰看着那粗糙的杂粮饼子和那罐褐色的药粉，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饱受饥饿和伤痛折磨的弟兄，以及林晚秋那充满忧虑和询问的眼神。他缓缓走上前，拿起一块饼子，放在鼻尖闻了闻，只有粮食的味道。他又用手指沾了一点药粉，仔细捻动观察。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种可能性。佐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羞辱和折磨？还是这里面有更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