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的梅雨总是来得缠绵。
柳若微临窗坐着，指尖捻着刚绣好的兰草帕子，看雨丝斜斜打在院里的芭蕉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廊下的鹦鹉不知被什么惊了，扑棱着翅膀叫：“小姐，雨停了 —— 雨停了 ——”
她刚要笑这鸟儿傻气，贴身丫鬟晚晴却掀着帘子跑进来，鬓边的银流苏都晃歪了：“小姐！宫里来人了！”
柳若微手一抖，帕子掉在青石板上，沾了些泥水。她定了定神，踩着绣鞋往正厅走，远远就看见穿石青色圆领袍的太监站在堂中，手里捧着个明黄锦盒，身后跟着四个挎刀的侍卫，把小小的柳府衬得愈发逼仄。
“柳二老爷，柳二夫人，柳小姐接旨 ——” 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雨雾，惊得梁上的燕子都飞了。父亲柳明远 “噗通” 一声跪下，母亲周氏跟着屈膝，柳若微刚要跟着跪，却被母亲悄悄拽了拽衣袖 —— 她才想起，自己虽未出阁，却是柳家这一辈唯一的嫡女，按规矩该站着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柳氏若微，淑慎温良，克娴于礼，着封贤嫔，择吉日入宫。钦此 ——”
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停了。柳若微望着那明黄的圣旨，忽然想起去年花会上，同游的书生曾笑她：“柳小姐这般才貌，该配玉堂金马的人物。” 那时她只红着脸啐了一口，如今想来，倒是比书生的想象更荒唐些。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亲的声音带着颤音，母亲早已红了眼眶，用帕子捂着嘴才没哭出声。
太监把圣旨递过来，脸上堆着笑：“柳老爷，柳夫人，恭喜啊！贤嫔娘娘可是太后亲点的人，往后就是宫里的贵人了。” 他目光在柳若微身上转了转，又道，“奴才是内务府的刘成，奉命来接娘娘入宫的。钦天监选了三日后的吉时，娘娘可得抓紧准备着。”
送走刘成，母亲周氏一把攥住柳若微的手，掌心全是冷汗：“若微，我的儿……” 话没说完就哽咽了。父亲背着手在堂中踱了两圈，忽然停在她面前，声音沉得像雨前的乌云：“你祖母捎信来，让你入宫后万事听太后的，切不可任性。”
柳若微点点头，指尖却冰凉。她自小在江南长大，父亲是苏州府的通判，官不大，却也安稳。去年祖母派人来接她回京城小住，她在福寿宫待过半月，见过那位高高在上的姑祖母 —— 太后总是穿着深色的锦袍，手里捻着佛珠，眼神像冬日的湖面，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冰碴。
“宫里不比家里，” 父亲从袖中取出个紫檀木盒，打开来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你祖父留下的，说是当年给你祖母求来的平安符，你带着。”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柳家世代清白，从不出外戚，可如今…… 你只需顾好自己，不必记挂家里。”
三日后的清晨，雨终于停了。
柳若微穿着一身石青色宫装，领口绣着暗纹的缠枝莲，是母亲连夜赶制的。晚晴蹲在地上给她系鞋带，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鞋面上：“小姐，听说宫里的规矩多得很，吃饭都不能吧唧嘴，您要是想家了可怎么办？”
柳若微摸了摸她的头，把那支羊脂玉簪插在鬓边：“我在祖母家学过《女诫》，规矩总不会错太多。你回府告诉爹娘，就说我一切都好。” 其实她没说，昨晚她翻《女诫》时，看到 “妇德” 那一页，忽然想起太后宫里的香 —— 龙涎香混着苦杏仁的味道，闻着让人心里发沉。
院外传来马车的轱辘声。父亲亲自扶她上了马车，车帘是青幔的，透着点朦胧的光，看不见外面的街景，只能听见车轮碾过青石板的 “咯吱” 声。她攥着太后亲赐的玉如意，玉质温润，却硌得掌心发疼 —— 那是前日刘成送来的，说太后特意交代，让她入宫时带着，算是认亲的信物。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
“贤嫔娘娘，神武门到了。” 刘成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柳若微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抬头就看见朱红的宫墙，高得望不见顶，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晨光里闪着金辉，像一条盘踞的巨龙。几个穿绿衣的小太监候在门边，见她下来，齐刷刷地跪下：“奴才给贤嫔娘娘请安。”
她学着祖母教的样子，微微颔首：“起来吧。” 声音却有些发紧。
刘成引着她往里走，穿过一道道门，脚下的路从青石板变成金砖地，踩上去悄无声息。路过御花园时，她瞥见池子里的锦鲤，红的、金的，比苏州府池塘里的肥硕许多，却像是被圈住的花，再好看也没了灵气。
“娘娘，这是景仁宫的偏殿，您往后就住这儿。” 刘成推开一扇月洞门，里面是个小小的院落，种着几株海棠，廊下挂着鸟笼，笼里的画眉正歪着头看她。
“有劳刘公公了。” 柳若微让晚晴取了个荷包递过去，是母亲塞给她的，里面装着十两银子。刘成掂了掂，脸上的笑更浓了：“娘娘客气，奴才就在外头候着，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奴才。”
他走后，晚晴才敢四处打量：“小姐，这屋子比咱们家的正房还大呢！你看这梳妆台，是紫檀木的！”
柳若微没应声，走到窗边坐下。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让她想起苏州府的家，院里也有这么一株海棠，每年花开时，母亲总会摘几朵给她插瓶。
“小姐，您饿不饿？御膳房送了早膳来。” 晚晴端着食盒进来，里面是一碗燕窝粥，一碟翡翠烧卖，还有一小碗杏仁酪。
她拿起玉勺，刚要舀粥，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粉色宫装的宫女走进来，福了福身：“奴婢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奉娘娘旨意，给贤嫔娘娘送些东西。”
晚晴接过食盒，打开一看，是几件素色的宫装，还有一盒珍珠粉。宫女笑道：“皇后娘娘说，贤嫔娘娘刚入宫，怕是缺些用度，这些都是新做的，娘娘若不嫌弃就留下。”
柳若微认得那宫女，是皇后苏凝身边的大宫女，叫画屏。去年在京城时，她跟着祖母去给皇后请安，见过这人，当时画屏正捧着皇后的凤印，眼神里带着几分傲气。
“替我谢过皇后娘娘。” 柳若微起身，故意露出腕上的翡翠镯子 —— 那是太后赏的，水头极好，在晨光里泛着绿光，“有劳画屏姐姐跑一趟。”
画屏的目光果然在镯子上停了停，随即笑道：“娘娘客气，奴婢告退了。”
她走后，晚晴才凑过来：“小姐，这皇后娘娘也太客气了，刚入宫就送这么多东西。”
柳若微拿起一支珍珠簪，簪头的珍珠圆润饱满，却不如母亲给她的那支羊脂玉簪暖手：“宫里的东西，哪有白送的。” 她把簪子放回盒里，“晚晴，你记住，往后在宫里，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说话前先在心里过三遍。”
晚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姐，那太后……”
“姑祖母是姑祖母，我是我。” 柳若微打断她，望着窗外的宫墙，“在这宫里，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有人喊：“皇上驾到 ——”
柳若微心里一惊，手忙脚乱地起身，刚理好衣襟，就看见明黄色的身影已经走进了院子。皇帝穿着常服，龙纹暗绣在锦袍上，眉眼俊朗，却带着几分威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像带着钩子。
“臣妾柳氏，参见皇上。” 她慌忙跪下，膝盖磕在金砖上，疼得她差点皱眉。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低沉，“你就是太后说的那个柳家姑娘？”
“是。” 她垂着头，不敢看他。
“抬起头来。”
柳若微犹豫了一下，缓缓抬头。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忽然笑道：“果然是江南水土养人，看着比宫里的姑娘多了几分灵气。” 他瞥见桌上的杏仁酪，“还没用早膳？”
“回皇上，正要用。”
“朕也没吃，陪你一起吧。” 皇帝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玉勺舀了一口杏仁酪，“嗯，味道不错，比御膳房做的清爽。”
柳若微站在一旁，不知该坐还是该站。晚晴机灵，连忙搬了把椅子过来：“娘娘，您坐。”
她刚坐下，就听见皇帝问：“你会下棋？”
“回皇上，略懂一些。”
“哦？” 皇帝挑眉，“朕正好闷得慌，不如陪朕下一盘？”
晚晴赶紧取来棋盘，是柳若微从家里带来的，紫檀木的棋盘，玉石的棋子。她执白棋，皇帝执黑棋，刚落了几子，就听见外面传来太监的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
苏凝走进来时，正看见皇帝俯身给柳若微指点棋局，两人凑得极近，皇帝的衣袖几乎蹭到柳若微的鬓发。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福了福身：“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抬头看她：“皇后怎么来了？”
“听说皇上在这儿，臣妾特意炖了些银耳羹送来。” 苏凝示意宫女把食盒放下，目光落在棋盘上，“哟，妹妹还会下棋？看来是臣妾来的不是时候，扰了皇上的雅兴。”
柳若微连忙起身：“皇后娘娘说笑了，嫔妾只是陪皇上解闷。”
皇帝放下棋子：“无妨，朕也该回养心殿了。” 他看了柳若微一眼，“你这棋下得不错，改日朕再来看你。”
他走后，苏凝才坐到柳若微对面，拿起她的白棋看了看：“妹妹这棋子，倒是别致。”
“是臣妾在家时用惯的。”
“江南的东西，总是精巧些。” 苏凝笑了笑，“妹妹刚入宫，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本宫。景仁宫虽然偏僻，但清净，适合妹妹这样的性子。”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若微腕上的翡翠镯子上，“这镯子看着眼熟，像是太后当年戴过的？”
“是姑祖母赏的。” 柳若微坦然承认。
“太后对你倒是上心。” 苏凝站起身，“本宫还有事，就不打扰妹妹了。” 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了，妹妹刚入宫，按规矩该去给太后请安，别忘了。”
柳若微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宫墙里的风，比苏州府的梅雨还要凉。她拿起桌上的玉如意，在掌心摩挲着，想起祖母的话：“宫里的路，一步都不能错。”
晚晴在一旁收拾棋盘，忽然说：“小姐，皇上刚才看您的眼神，好像……”
“别乱说。” 柳若微打断她，将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罐，“把东西收好吧，我们该去福寿宫了。”
她走出偏殿时，海棠花瓣正好落在肩头，粉白的一片，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 看似明媚，却藏着说不出的沉重。远处的宫墙依旧高耸，将天空切成一块小小的方，她知道，从踏入这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姑祖母手里的棋子，落子无悔，只能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