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弯着腰，手指头碰到那几张冰凉的纸。纸的边缘有点割手。我没马上捡起来，好像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其实它一点也不烫，它就是凉，凉得像我这会儿的心。
头顶上那道目光，跟针一样扎着我。我知道陆砚深在看着，看着我什么时候屈服。我牙关咬得腮帮子都酸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一把将合约抓了起来。纸页哗啦响了一下，在这死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大声。
我直起腰，没看他，眼睛就盯着手里的纸。黑色的字，密密麻麻的。
陆砚深好像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也可能是我的错觉。他往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阴影把他大半个身子都吞没了，只有那只放在桌面上的手，被台灯的光照得清清楚楚。手指很长，骨节分明，一下一下，又开始敲桌面。
嗒。嗒。嗒。
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跟我耗。
“念。”他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喉咙发干，咽了口唾沫，开始念。声音有点抖，我自己都听见了。
“住家保姆服务合约……第一条，乙方，呃，就是我，”我顿了一下，觉得这称呼真他妈刺耳，“需提供二十四小时全天候服务，随叫随到，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
我偷偷抬眼瞄了他一下。他没什么表情，好像我在念一份跟他毫无关系的文件。
“第二条，乙方需绝对服从甲方……也就是您的所有合理及不合理指令。”念到“不合理”三个字的时候，我舌头打了个结。这算什么狗屁条款？
他还是没反应，敲桌子的节奏都没变。
我硬着头皮往下念：“第三条，甲方有权随时检查乙方的私人物品及居住房间，以确保……确保无违禁品。”我攥紧了纸，这叫什么？连最后一点隐私都不给？
“第四条，合约期内，乙方未经甲方书面允许，不得与外界有任何形式的联系，包括但不限于电话、网络、探访……”
我念不下去了。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不，坐牢还有放风的时候呢。
“继续。”阴影里传来他冷冰冰的声音。
我吸了口气，感觉胸口堵得慌。“第五条，若因乙方原因导致甲方情绪不佳……甲方有权单方面扣除部分或全部薪酬，直至解除合约。”
我猛地抬起头，再也忍不住了：“情绪不佳？这算什么标准？陆砚深，你……”
“叫我陆先生。”他打断我，声音不高，却像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合约期间，记住你的身份。”
身份。对，我现在是他花钱雇的保姆。
我看着他隐在暗处的脸，一股恶气顶上来，可又硬生生压了下去。我想起医院催费的单子，想起我爸灰败的脸。我有什么资格发脾气？
我低下头，盯着纸上最后几条。都是一些细碎的、折磨人的规定。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连走路的声音都有要求。
我的目光扫过书桌，忽然定住了。桌角那边，放着一个眼熟的木头相框。以前那里面镶着的，是我们俩在大学樱花树下的合照，他搂着我的肩，笑得像个傻子。可现在，相框还在，里面的照片却换成了……一张空白的纸。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他把照片抽走了，连一张合影都不愿意留。是啊，过去都是污点，得擦干净。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空相框，直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嘲讽：“怎么？沈家大小姐，对这些条件有意见？觉得委屈了？”
我回过神，把视线从相框上扯开，重新聚焦在手里的合约上。指甲掐进掌心，熟悉的疼痛让我清醒。
“不敢。”我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就签字。”他推过来一支笔。金色的，看着就很贵。跟我以前送他那支几十块的塑料钢笔，天差地别。
我拿起那支笔，沉甸甸的，冰手。笔尖悬在乙方签名那个空位上，有点抖。我知道，这一笔下去，我就真的把自己给卖了。以前的沈清弦，就彻底死了。
我好像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撞着肋骨。
陆砚深不再敲桌子了。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我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他在等。等我落下这最后一步。
我闭了闭眼，脑子里闪过我爸，闪过那些债主。然后，手腕用力，笔尖戳了下去。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我咬着牙，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沈清弦。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比我任何时候写的都难看。
写完最后一笔，我像被抽干了力气，笔从手里滑落，掉在桌面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几乎就在同时，我好像看到，阴影里的陆砚深，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是笑，绝对不是。更像是一种……松了口气的紧绷？或者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快得让我抓不住。
台灯的光线好像暗了一下，也许是窗外的云遮住了月亮。一大片阴影落下来，正好横在我和他之间，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签了名，按了手印。这张纸，就把我和他，绑死在这座冰冷的豪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