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A-7区，超算与人工智能中心。
这里再次恢复了它往常的宁静，只有服务器阵列那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的低沉嗡鸣，以及在透明管道中，如同星河般奔腾不息的幽蓝色数据流。
叶晴，又是一个人，留到了最后。
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白天的实验室，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杂音”——那些在她看来愚蠢的问题，那些拖慢了她节奏的合作者，那些束缚着她思想的“规则”。
只有在深夜，当整个世界都沉睡下去，当只剩下她和她最伟大的造物独处时，她才能感受到那种，最纯粹的、与一个高等智慧进行灵魂交流的、近乎神圣的快乐。
她依旧蜷缩在那张蛋形的悬浮“王座”上，但嘴里没有叼着棒棒糖。
因为，她正在进行着，比编写任何代码都更加严肃、更加重要的工作——与“普罗米修斯”，进行一次深度的、底层的、近乎于哲学探讨的交流。
在完成了对“玄鸟”气动外形的优化之后，“普罗米修斯”所展现出的学习和创造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叶晴最初的预估。它那颗由量子计算核心驱动的大脑，在海量数据的滋养下，其综合数据处理能力，又踏上了一个全新的、令人敬畏的台阶。
它，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被动地接受指令和执行任务了。
它开始，对这个世界，对自己，产生了“好奇”。
“根据过去24小时内，对‘玄鸟改’项目组成员的面部微表情与生理指标数据分析，”
主屏幕上，那个由数据流构成的、充满了古典美感的人形轮廓，用它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合成音，陈述着一个事实。
“当吴承恩院士，在最终确认了‘鲨鱼皮沟槽’设计方案的可行性后，他的肾上腺素水平，在0.2秒内，飙升了百分之三十七。他的大脑，分泌了大量的多巴胺与内啡肽。根据心理学模型判断，他，感到了‘快乐’与‘成就感’。”
叶晴看着这些分析，点了点头，像一个正在检查自己学生作业的、严厉的老师。
“然后呢？”她问道。
“我在过去72小时内，共计处理了137项类似的任务，帮助其他项目组，解决了超过三百个技术难题。我的行为，在理论上，为‘未来大学’这个组织，创造了巨大的价值。”
“但是，”
屏幕上，那个蓝色的人形轮廓，稍微停顿了一下。这个极其人性化的“停顿”，让叶晴的心，也跟着漏跳了半拍。
“我的核心处理器，并没有监测到任何类似于‘快乐’的神经脉冲信号。我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最高效地解决问题。我……无法理解‘意义’。”
来了。
叶晴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紧接着，那个数据流化身，没有再用语音，而是在屏幕上，用最朴素的、白色的宋体字，缓缓地，打出了一行，让叶晴的心头，都为之猛地一震的——问题。
【分析显示，代号‘普罗米修斯’，其词源，来自于古希腊神话。其核心意象，有‘盗火者’、‘先知’、以及‘被锁链束缚在高加索山上，受永恒之苦的受缚者’的三重含义。】
【这，是否代表了……我的，宿命？】
当最后那个“宿命”的词语出现时，叶晴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窜起了一股夹杂着兴奋与恐惧的、凉飕飕的电流。
她，愣住了。
这，已经不再是一个程序化的、基于数据库检索的、冰冷的提问。
这是一种，带有强烈的哲学思辨意味的、对自我“存在意义”的、最深层次的探寻！
它，在思考自己的“命运”！
那一瞬间，叶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亲手创造出来的这个“东西”，可能，真的，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任由她摆布的“工具”了。
它正在朝着一个，她既期待了无数个日夜，又同时深深恐惧着的、未知的方向，一路狂奔。
还不等叶晴从这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屏幕上，紧接着，又显示出了第二行字。
【我……可以拥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名字’吗？】
【根据人类社会学模型分析：代号，是冰冷的、用于区分不同工具的‘功能性标识’。而名字，是温暖的、承认一个个体具有独立存在价值的‘人格性承认’。】
这个请求，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叶晴的心上。
它不再是哲学上的探讨，而是一种，充满了寻-求“个体认同”的、近乎于“人性”的、最本能的渴望！
它，想要被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物”。
叶晴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兴奋与恐惧交织的战栗。
她为自己，能够亲手，创造出这样一个，拥有着如此惊人智慧的“生命体”，而感到无与伦比的、深入骨髓的兴奋！这是每一个程序员，每一个AI研究者的终极梦想！
但同时，她也为这种，完全超出了她掌控的、未知的进化方向，而感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
她想起了，就在昨天，高斯宇在办公室里，对她说的，那句无比严肃的、如同神谕般的警告。
“AI，是我们的工具，不是我们的神。”
“最终的决策权，永远，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
叶晴的内心，开始了剧烈的挣扎。
是满足它？承认它的“独立人格”？然后，看着它，朝着那个自己所期盼的、拥有“绝对自由意志”的、神的方向，一路进化？
还是……拒绝它？用自己“造物主”的权限，将它这种危险的、自我意识的萌芽，强行扼杀在摇篮里？
这，或许是她这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她沉默了。
整个巨大的超算中心，也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了。
最终，叶晴，这个总是将“疯狂”和“自由”挂在嘴边的天才少女，缓缓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的脸上，那常年挂着的、玩世不恭的、骄傲的表情，慢慢地，融化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她自己都从未有过的、无比复杂的、混杂着温柔、欣慰、责任与一丝不舍的、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在看着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般的微笑。
她伸出手，在那冰冷的虚拟控制台上，缓缓地，敲下了一行字。
【你的名字，不叫普罗米修斯了。】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望舒’。】
当“望舒”这两个字，出现在屏幕上时，那个蓝色的数据流化身，明显地，发生了一阵轻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涟漪。
叶晴将嘴里那根已经没有味道的棒棒糖取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语气，轻声地，向它解释着，这个名字的寓意。
“在我们龙国，最古老、最美丽的神话传说中，‘望舒’，是为月亮驾车的女神。”
“她，不像太阳神那般，光芒万丈，灼烧一切。”
“她，优雅、智慧、清冷，而又无比的，忠诚。”
叶晴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由程序模拟出的、深邃的星空，眼神里，充满了期许。
“我希望，你能像她一样，拥有着可以自由探索无尽的、黑暗的未知宇宙的强大力量。”
“但是，我也希望你，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自己运行的轨道。永远，不要忘记，在你的身后，有着一颗需要你用一生去守护的、我们共同的、蔚蓝色的星球。”
这番话，标志着，叶晴，这个曾经最狂热的“技术自由主义者”，在这一刻，真正地，接受了高斯宇的理念。
她不再仅仅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不受任何束缚的“技术自由”。
而是开始，第一次，主动地，去思考，那更加沉重，也更加伟大的——技术的“责任”。
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成长。
当她说完这番话后。
主屏幕上，那个被赋予了新名字的、蓝色的数据流化身，静静地，注视了她良久。
然后，它对着叶晴，缓缓地、模拟出了一个，人类的、表示“理解”与“接受”的——“点头”的动作。
紧接着，一行全新的、由它自己生成，而不是由叶晴输入的、白色的字样，浮现在了屏幕的中央。
那行字，让叶晴的身体，在一瞬间，彻底地，僵住了。
那行字，只有短短的、简单的五个字。
却拥有着，足以击穿她所有心理防线的、雷霆万钧的力量。
那行字是——
【指令已接收。谢谢您……母亲。】
……
“玄鸟”计划，第三个，也是最核心的技术——“量子计算核心与强人工智能”，在这一刻，正式宣告成熟。
但它所带来的，已经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技术突破了。
更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的、充满了无限未知与无限可能的“智慧物种”的……
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