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带着未散的尘烟冲进杨家小院。杨大川跳下车辕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刘秀芝抱着泡菜坛子踉跄跟上,两人冲进正房时带起的寒风直扑杨大江的面门。
“出啥事了?”
杨大川喘着粗气,目光扫过父亲阴沉的脸色和兄长紧攥的拳头,
“阿娘呢?”
杨老爹用烟杆指了指东厢,声音压得极低:
“睡下了,晌午回来就躺到现在。”
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愈发苍老,
“你两个舅舅...唉...”
“他们扒着门槛要包子秘方!”
杨大江一拳砸在炕沿,震得茶碗叮当响,
“说阿娘的手艺是颜家教出来的,合该让颜家挣这份钱!”
杨大川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脖颈青筋暴起:
“烂了心肝的玩意儿!当年阿爹病重,咱们去借二两抓药钱,他们可是连门栓都没开!”
“闭嘴!”
杨老爹突然低喝,烟杆重重敲在炕桌上,
“再怎么说也是你阿娘的骨肉血亲,咱们父子不能说这样的话伤你阿娘的心。”
刘秀芝把坛子往案板上一墩,柳眉倒竖:
“爹这话我不爱听!前几个月二妗子来借粮,阿娘把咱家过冬的黍米都匀出去半袋,他们可记着半分情?要我说就该叫我三个哥哥来——”
“胡闹!”
杨老爹“啪”地一声把烟锅搁在炕桌上,
“你哥哥们是镖局的体面人,哪能掺和这些腌臜事!”
油灯“噼啪”爆出个灯花,墙上的影子跟着抖了三抖。杨大江突然起身:
“我去趟赵家庄。”
“站住!”
杨老爹喝住长子,
“你媳妇还没出月子,咱家这点子小事惊动亲家像什么话!”
老人佝偻着背在屋里转圈,影子被拉得老长,
“等等吧……等你们阿娘醒了若是她不计较,往后就少来往。”
“要是她咽不下这口气,咱们父子就上门去讨个说法。毕竟是她娘家,咱得尊重她的意思。...全听她的。”
东厢传来窸窣响动,刘秀芝抹了把脸掀帘进去。颜氏正靠着引枕发怔,昏黄的光线里,鬓角新添的银丝泛着冷光。元娘抱着舒婷默默垂泪,怀里的婴孩攥着母亲一缕青丝玩。
“阿娘,我回来了。”
刘秀芝捧过温在炭盆边的陶罐,
“阿娘,你嘴唇都起皮了,喝点水吧。”
颜氏机械地笑了笑,摆摆手说:
“好孩子,搁那吧,我这会不渴。”
刘秀芝鼻子一酸:
“您要哭就哭出来,别憋着。”
刘秀芝在东厢房陪着颜氏坐了一会儿,见颜氏情绪低落,便起身去灶房做晚饭。她一边生火做饭,一边想着颜氏受的委屈,心中的怒火再次涌起,但她还是强忍着,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想着今日是她不在才让阿娘受了委屈,不然定要那两没皮的货色好看。
不多时,饭菜做好了。刘秀芝将饭菜端到正房,又去叫颜氏。颜氏从东厢房走出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透着疲惫与失落,精神状态很是不好。众人围坐在饭桌前,看着满桌的饭菜,却都没什么胃口。颜氏勉强喝了半碗稀饭,便放下了碗,轻声说道:
“我吃不下了。”
杨老爹看着颜氏,心疼地问道:
“老婆子,你心里到底咋想的?咱都听你的。”
颜氏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沉默片刻后,声音轻得似要散在风里:
“往后...就不走动了。”
“若是你们父子愿意,就让我一年把老娘亲接过来伺候几天,我也算是尽尽孝了。”
“阿娘!”
杨大川急得直拍桌子,
“他们这般欺辱您——”
“你阿娘还没说完!”
杨老爹瞪了次子一眼,颤抖的手覆上老妻冰凉的手背。
“年节下该送的礼照送,平日...就不必来往了。”
颜氏盯着跳动的灯芯,眼里浮起水光,
“只求你们应我一件事——等开了春,把我娘接来住几日。”
满室寂静中,舒玉看着这个从自己穿过来就每日忙前忙后为全家人操劳的阿奶,不由得为阿奶感到委屈,起身扑进祖母怀里,鼻涕眼泪糊了满襟:
“阿奶,你别难过了!他们都是坏人!不值得阿奶伤心流泪!”
杨大江别过脸去,喉结上下滚动。刘秀芝红着眼眶把舒玉拽过来:
“乖,跟婶婶睡西厢去,阿奶要歇息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时,颜氏辗转反侧突然在黑暗中开口:
“当年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仙儿啊,你两个哥哥不成器,这个家要靠你撑着了...”
杨老爹默默递过帕子,听老妻压抑的抽泣砸在枕上:
“公爹在世时咱家光景好,哪年不往颜家送米面粮油?衣裳银钱一年四季也少不了!三小子娶亲的喜被还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绣的...”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簌簌地刮,颜氏的指甲深深掐进被面:
“公爹走了之后咱家田多税重日子过的艰难,你病重那会儿,我跪在颜家门口求他们借二两银子...二嫂从门缝里扔出五个铜板,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压抑多年的委屈终于决堤,颜氏浑身发抖语无伦次:
“当初我出嫁时,大嫂就克扣我的嫁妆……说好的嫁妆连一半都没抬来,全然不顾我在夫家的脸面,让我在大嫂二嫂跟前抬不起头。好在公公婆婆厚道从没说过什么。”
“今日她们妯娌竟说...说我的嫁妆是偷了颜家的钱!说什么元娘的陪嫁该分他们一半!”
杨老爹把人搂进怀里,老泪纵横:
“怪我,都怪我没本事...”
“不怪你。”
颜氏突然平静下来,仰头望着糊满旧年画的房梁,
“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哥嫂那样的人给多少都填不满……”
后半夜雪停了,月光透过窗纸漫进来,在炕席上淌成银溪。颜氏忽然轻笑:
“记得咱成亲那晚也这般亮堂,你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
“如今算不算好日子?”老人粗糙的指腹擦过妻子眼尾。
“算。”
颜氏握住老伴的手,
“老头子,多谢你这么些年不嫌弃我贴补娘家!”
“说什么呢!相看时应过你的,过了门也得算数啊……”
西厢传来舒玉的梦呓:
“扶哥魔,觉醒吧...”
刘秀芝轻轻拍着孩子,望着窗外的残月发呆。杨大川在黑暗里摸索着握住媳妇的手:
“等开春我也进山猎狐狸,给你做毛领子。”
“我要火狐的。”
刘秀芝往丈夫怀里缩了缩,
“跟元娘那个凑成对。我看元娘戴着跟仙女似的。”
东厢里,舒婷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月光在房梁上游走。元娘半梦半醒间哼着儿歌,突然听见怀中小人儿发出声清晰的“咿呀”。
“二毛会发声了!”
元娘惊喜地推醒丈夫,
“大江哥你听!”
杨大江迷糊着凑过来,正撞上闺女吐了个奶泡泡。夫妻俩笑作一团,惊得糯米从梁上窜下来,尾巴扫落簌簌积灰。
晨光微熹时,颜氏站在灶台前和面。发酵好的面团裹着枣泥,在案板上揉出团团暖香。刘秀芝要帮忙,被她撵去扫地:
“今儿初五,该咱迎财神,送五穷了。”
杨大川正仔仔细细的打扫院子。舒玉举着糖瓜满院跑,新棉鞋在雪地上踩出串小梅花。杨老爹蹲在檐下修犁头,哼着小调往铁器上抹猪油。
日头爬过屋檐时,钱师父拎着酒葫芦晃进院门。老头鼻尖动了动,直奔灶房:
“嫂子这枣花牌的香气,隔着二里地都闻见了!”
“正要让大川去请您。”
颜氏笑着揭开蒸笼,
“第一笼供财神,第二笼咱们吃。”
白雾腾空而起,糯米叼着舒玉的红头绳窜上房梁。舒婷在元娘怀里蹬着小腿,突然发出声嫩生生的:
“咿——呀!”
满院笑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檐下冰凌“咔嚓”断裂,在雪地里摔出晶莹的碎玉。春风还在远山蛰伏,杨家小院却早早开出快乐的花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