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阿爷亲口许诺、拥有了独立小院归属权的舒玉，如同被打了一针强效兴奋剂，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晚饭时，她破天荒地没有惦记着灶房又研究了什么新菜式，也没有围着大人问东问西，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扒完了饭，碗一推，丢下一句“我吃饱了！”，就像只被点了尾巴的小猫，“哧溜”一声就钻回了东厢房。
留下饭桌上众人面面相觑。
“这丫头……又琢磨啥呢？饭都没吃几口。”颜氏看着舒玉碗里剩下的半块饼，皱了皱眉。
元娘温声道：“许是累了，由她去吧。”她如今心情极好，那支银簪带来的暖意还未散去。
舒玉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她一回到屋里，就立刻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珍藏的、那些从县城书画铺子“淘”来的边角料纸张——质地稍好一些的，又摸出她那截宝贝木炭条。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阿爷给的那张、画着她“伟大梦想”的鬼画符房间图铺在炕桌上，然后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开始在上面进行“精细化”修改和补充。
灯光昏暗，顾九怕她伤了眼睛，特意又多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旁边。舒玉却恍若未觉，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她先是在代表她那个小院的方框里，极其认真地将正房和东耳房之间的墙壁擦掉，画上一个代表“打通”的符号，旁边标注上“浴室”！然后，开始规划浴室内部结构。
“这里要砌一个高高的大灶锅，专门烧热水……下面要留出添柴的口……旁边要做一个大大的蓄水箱，用竹子或者陶管连接……对，还要有冷水……嗯，这里挖一个下水道，通到院子外面的渗井……马桶……马桶暂时画个圈，等弄明白了再补上……”
“这里……砌一个高高的台子，里面是空的，可以放木炭和灰……上面放马桶……嗯，马桶要带盖子的，最好是瓷的……旁边要留出下水道……通向院外的渗井……”
“这里……砌一个洗澡的大池子？不行不行，太浪费水了……还是做成淋浴吧……怎么才能做出淋浴喷头呢？好像有点难……先预留出位置，挂个木桶也行……”
“墙面和地面……全部要铺上钱爷爷烧的瓷砖！光滑，好擦洗！”
“这里放一个洗手台……台下预留放盆的地方……”
她画得极其专注，小眉头紧紧拧着，时不时停下来思考，用炭笔挠挠头，弄得额头上好几道黑印子。画到激动处，还会无意识地小声嘀咕：
“下水道……坡度得够……不然会堵……”
“防水……用桐油和石灰试试？”
“门……门要做得密封性好一点……”
她一边嘀咕，一边用木炭条飞快地勾勒着。虽然线条依旧稚拙，比例严重失调，但大概的功能分区和管道走向居然被她画得有模有样。若是让懂行的人看了，恐怕会惊掉下巴——这完全超出了一个四岁孩童应有的认知范畴！
画完了浴室改造图，她又另起一页，开始画家具。
“床……不要炕！要高高的，下面有腿的！嗯……画个四根柱子，上面加顶，挂上帐子……不对，先画个简单的……桌子要大大的，桌面要光滑，可以趴上面看书……椅子……椅子要有靠背，嗯……还要有扶手……像阿爷那个太师椅，但是要小一点……书架！要顶到房顶那么高！分成好多好多格子……”
她完全沉浸其中，小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木炭条“唰唰”作响，不时因为用力过猛而折断，她又赶紧重新削尖。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那专注而忙碌的小小身影，竟透出一股执拗的匠人气度。
顾九在一旁安静地做着针线，时不时抬头看看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舒玉，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叹。小姐……真的和别家的孩子太不一样了。
夜渐渐深了，窗外虫鸣唧唧。元娘进来看了两次，见舒玉丝毫没有睡意，劝了几句，反被舒玉以“马上就睡”敷衍过去，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嘱咐顾九看着点时辰，自己先带着舒婷睡了。
直到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舒玉才猛地从那种狂热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看着炕桌上铺开的、画得密密麻麻的好几张“设计图”，满意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浩大工程。
虽然手腕酸涩，眼睛发干，但心里却被巨大的成就感和期待填得满满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图纸吹了吹炭灰，按照顺序叠好，宝贝似的塞进自己的小木匣最底层，这才觉得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胡乱洗了把脸，脱了外衣，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甜甜的、满足的笑容，梦里大概已经住进了她亲手设计的完美小院。
第二天，舒玉难得地起晚了。日头都升得老高了，她才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扑到窗边，看了看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好天气！正是去找赵师傅看图纸的好时机！
她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胡乱吃了点东西垫肚子，然后就抱着她那个装着“心血”的小木匣，像只快乐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去老宅工地找赵师傅。
然而，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老宅，却扑了个空。只有一个留守的小工正在清理院落。
“赵师傅？赵师傅一早就被杨老爷叫走了，好像是去后山陶窑那边勘测地形去了，说是要给钱师父他们起新屋子。”小工回答道。
“后山？”舒玉一愣，小脸顿时垮了下来。从老宅到后山陶窑，可不近呢！她这小短腿，得走好久！
“那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可说不准。勘测地形、核算材料，麻烦着呢，估摸得下午了吧？”
下午？舒玉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木匣，哪里等得到下午？她恨不得立刻就让赵师傅看懂她的“伟大设计”，然后马上动工！
“算了！我去后山找他！”
舒玉把心一横，抱着木匣转身就往后山跑。山路难走，但她心里揣着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顾九见状，连忙跟上：“小姐，慢点！山路陡，当心摔着！”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崎岖的山路往陶窑走去。越是靠近窑场，空气中的烟火气和泥土味就越是浓郁。
好不容易爬到陶窑所在的山坳，离得老远，就看到窑口冒着淡淡的青烟，却不见赵师傅的身影。只有钱师父和杨大江正围着窑口忙碌着什么。
“钱爷爷！阿爹！”舒玉扬声喊道，累得小脸通红，扶着膝盖直喘气。
“哎？毛毛？你怎么又跑来了？”杨大江看到女儿，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
“我……我来找赵师傅……他……他是不是来过？”舒玉喘着气问。
“赵师傅啊，刚走没多久！”
钱师父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笑道，“他来勘测了地形，量了尺寸，已经下山去核算材料了。你来找他啥事？急的话，跑快点说不定能在半山腰追上。”
舒玉：“……”
她感觉自己两条小腿肚子都在发抖。追？拿什么追？她刚爬上来啊！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郁闷瞬间涌上心头，小嘴撅得老高，差点当场哭出来。白跑一趟！还累个半死！
钱师父看着她那副垂头丧气的小模样，觉得有趣，故意逗她：
“咋啦？找赵师傅有急事？该不会也是想来窑上起间屋子吧？”
舒玉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拍了拍怀里的木匣：
“我是想找他给我打家具看图纸……唉，白跑一趟……”
看着她那丧气的样子，钱师父和杨大江都笑了起来。杨大江放下手里的活，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憨厚地笑道：
“没事，赵师傅明天肯定还来。要不你把图纸放这儿，爹明天和他说？”
“不行不行！”
舒玉立刻把木匣抱得更紧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得亲自跟他说！好些地方只有我才说得明白！”
那里面的“浴室”、“下水道”、“高脚床”什么的，跟赵师傅说都未必能说明白，更别说让阿爹转达了。
“哟，还挺机密！”
钱师父打趣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花白的眉毛一挑，脸上露出一种故作神秘又掩不住得意的表情，冲舒玉招招手，
“小丫头，别耷拉着脸了，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舒玉无精打采地抬起头：“什么好东西啊……” 她现在只想要赵师傅！
钱师父却不答，转身走到窑口旁边一个用旧草席盖着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草席掀开一角。
瞬间，一片温润的、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白光的平面映入舒玉的眼帘！
那是一片……大概一尺见方的板状物！厚度约莫半寸，表面极其光滑平整，边缘切割得还算整齐，颜色是细腻的乳白色，带着瓷器特有的光泽！虽然没有任何花纹装饰，但那份规整和光滑度，已经远超舒玉的想象！
这……这是？！
舒玉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那片东西，然后猛地扑了过去，伸出小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触摸着那光滑的表面。
冰凉！细腻！光滑！真的像玉石一样！
“瓷……瓷砖？！钱爷爷！您……您真的烧出来了？！”舒玉的声音因为极度震惊和激动而变得尖细，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钱爷爷竟然真的把她那“异想天开”的瓷片片给烧出来了！而且看这品相，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嘿嘿嘿！”
钱师父看着舒玉那副震惊狂喜的模样，得意得胡子都快翘上天了，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那是！你钱爷爷出手，还有办不成的事？瞧瞧！这釉面，光滑吧？这胎子，细腻吧？厚薄也均匀！老夫可是试验了好几次泥坯配比和火候才成的！”
他拿起那片瓷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听听！这声儿！瓷实！绝对耐用！”
舒玉的眼睛黏在那片瓷砖上，简直挪不开了。她接过那片沉甸甸的瓷砖，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虽然比起现代工业化生产的瓷砖，边缘的处理还略显粗糙，厚度也稍厚，但这的的确确就是瓷砖啊！铺地贴墙绝对没问题！
“钱爷爷！您真是太厉害了！简直是鲁班再世！灶王爷下凡！不对！灶王爷都没您会烧火！您简直是瓷神！”
舒玉的彩虹屁如同黄河决堤，汹涌澎湃，不要钱似的往外猛砸，“这瓷砖太完美了！又白又亮又光滑！比我在……比我做梦梦到的还要好！钱爷爷您真是天才！”
这一连串的夸赞，把钱师父砸得晕头转向，满脸红光，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摆手：“哎呀呀，小丫头净会胡说！什么瓷神不瓷神的，就是瞎琢磨，瞎琢磨！嘿嘿嘿……” 但那上扬的嘴角和眼里的得意，怎么都掩藏不住。
杨大江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小，也憨厚地笑着摇头。
狂喜过后，舒玉立刻想到实际问题。她宝贝似的抱着那片瓷砖，仰着小脸问：“钱爷爷，这样的瓷砖，您烧出来多少了？够不够铺一间屋子？”
钱师父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挠了挠头：“这个……烧是烧出来了一些，但不多。这玩意儿费料，烧制的时候也容易变形开裂，成品率不如碗碟。眼下大概……也就够铺个小半间屋子地面吧？都在那儿了。”他指了指草席下面。
舒玉掀开草席一看，下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二三十片同样大小的瓷砖，洁白光滑，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虽然数量不多，但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开始！
“够了够了！先铺卫生间的地面完全够了！”舒玉兴奋地说，“钱爷爷，这些我先搬回去！您接着烧！越多越好！最好能把墙面也贴了！”
钱师父点点头：“成！既然你要用，老夫就接着给你烧！不过得等下一窑了，眼下得先烧一批碗碟，铺子里等着要呢。”
“没问题！谢谢钱爷爷！”
舒玉甜甜地道谢，然后扭头就对杨大江说，“我这就叫人上来搬！”
杨大江看着那堆沉甸甸的瓷砖，又看看女儿那小身板：
“等会儿阿爹帮你背下去。”
这时，钱师父却开口道：“不急这一时。赵师傅要来给窑上起屋子，我跟你阿爹也得下山歇几天，等料备齐了再上来。到时候，我们爷俩亲自给你背下去！保证一块都碎不了！正好泥坯也醒好了，咱们先做一批素胚出来在再下山。”
舒玉看着阿爹和钱爷爷满手的泥灰和额头的汗水，知道窑上的活计耽误不得，虽然心急，也只能点头答应：
“那好吧……阿爹，钱爷爷，你们别太累了。我回去让阿奶给你们做好吃的！炖肉！大大的肉块！”
“哎！好！还是咱毛毛心疼人！”钱师父笑得更加开怀了。
下山的路，舒玉走得轻快了许多。虽然没找到赵师傅，但瓷砖的成功给了她巨大的惊喜和动力。
顾九小心地牵着她，看着身边的小姐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又蹙眉沉思，忍不住问：
“小姐，得了这瓷片片，这般高兴？”
“当然高兴！”
舒玉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这可是好东西！铺在地上，又干净又亮堂，再也不怕泥巴了！九姐姐，你说，要是能用这瓷片片砌一个……嗯……能坐着出恭的桶，是不是更好？”
她开始试探着抛出“马桶”的概念。
顾九愣了一下，没太明白：
“出恭的桶？马桶？小姐是说……净桶吗？那东西……用木头或者马桶箱不就行了？用瓷的……是不是太笨重了？而且……凉冰冰的吧？”
“木头的不舒服，还容易脏，有味道！”
舒玉立刻反驳，“瓷的好擦洗啊！凉的话……可以加个厚厚的软垫子嘛！主要是干净！卫生！你想想，坐在光溜溜、白净净的瓷桶上，是不是比蹲着或者用木桶强多了？”
她努力描绘着“马桶”的优势。
顾九想象了一下，似乎……是有点道理？但还是觉得小姐这想法太过奢侈和稀奇。
舒玉却越想越觉得可行。钱爷爷连平整的瓷砖都能烧出来，烧一个中空的、带盖子的马桶……虽然工艺复杂点，但理论上也不是不可能吧？无非是模具和烧制技巧的问题！
“嗯……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画图纸……还得忽悠……不，是请钱爷爷帮忙……”
舒玉摸着小下巴，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腹稿，盘算着下次该怎么用更多的彩虹屁和“伟大构想”去打动（忽悠）那位沉浸在烧窑乐趣中的老师傅了。
山风吹拂着她略显凌乱的头发，带来一丝凉爽。舒玉看着山下逐渐清晰的杨家院落，心里充满了干劲。
瓷砖有了，马桶还会远吗？她的现代化舒适小窝，正在一步步从图纸走向现实！
虽然过程波折了点，但前途，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