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平淡,却让方临心里最后那点因为逃回来而产生的微妙羞赧也消散了。
是啊,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的退路,更是他现在心甘情愿选择的安身之所。
这次短暂的出走,像一盆冷水,彻底浇醒了他。
也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方家村这片土地的珍贵。它不仅提供食物和庇护,更提供了一种稀缺的,在外面已然被打碎了的——正常的生活秩序。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跟着幺爸学认草药、跟着黑瞎子练拳脚了。
他开始更主动地参与到村子的运转中去。
春耕时节,他跟着村里剩下的几个老把式下地,学着扶犁、播种。
黑瞎子和张起灵这两个超级劳动力自然是主力,尤其是张起灵,力气大得不像话,翻地的效率顶得上一头壮年耕牛,而且不知疲倦。
方临就跟在他们后面,做些细致的活计,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看着平整的土地和撒下的种子,心里是满满的踏实感。
夏耘除草,顶着日头,汗水淌进眼睛都顾不上擦。
村里的小孩们也会来帮忙,提着篮子跟在大人后面捡杂草。
休息时,黑瞎子会变戏法似的掏出几个野果子分给大家,或者即兴来一段不知从哪学来的山歌,惹得众人哈哈大笑,驱散了劳作的疲惫。
张起灵他会把水罐提到地头,用他那把宝贝短刀,利索地削几根光滑的木棍给孩子们当玩具。
秋收是最忙碌也最喜悦的时候。
后山那片由他们几个开辟,如今已颇具规模的“自留地”迎来了大丰收。
金黄的玉米棒子个个饱满,南瓜滚圆,红薯个头惊人。
全村能动弹的人都来帮忙,掰玉米、挖红薯、摘南瓜,热火朝天。
方临负责记账和分配,这是他以前在单位练就的本事,此刻用在记录各家出了多少力、该分多少粮食上,竟也觉得格外有意义。
收获的粮食堆满了仓库,晒干的、窖藏的,足够村里这些留守的老人孩子吃上大半年,还能富余不少,等年底城里的年轻人回来,让他们带回城里去。
说真的,他们都能吃饱肚子,城里的多吃点都有人惦记呢。
还不能多吃,吃的面色红润,看别人不盯着你。
大家都缺粮你干嘛呢。
所以,方临更觉得回来是对的。
吃饱喝足,有活干,大家友善。
方胜就不一样了,中间层的人,就他一个,他就是那个定海神针。
他不仅指挥着农事,更是全村的主心骨。
谁家老人身体不爽利了,他拎着药箱就去;
谁家孩子调皮磕破了皮,他随手扯把草药捣碎敷上;
甚至谁家夫妻拌嘴、邻里闹矛盾,这个他不管,他们自己就会结束的,基本不是大问题。
其实他还是在城里通过幺爸的渠道了解了一下当年的事情。
听说死了很多人,很多人都被处理了。
有个叫九门的也被处理了,当时参与的人员都受到了调查。
还好他死的快没被发现。
方胜:。。。。
晚上吃饭的时候,方临就把他知道的说了。
张麒麟看向方胜。
就是黑瞎子也是。
所以,大哥你到底是干嘛的。
因为要处理这么多人,必须是上面的上面的人才行,可是那时候绝大多数人自顾不暇,还能管这种事情。
上面忙着呢,忙着四面八方的建设和战争,科技的研究。
其实一般是没空管的。
“幺爸……”方临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弄得有些无措,他本只是想分享一下外面听来的消息。
方胜脸上的眼皮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更深了。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慢吞吞地夹了一筷子炒青菜,放进嘴里细细嚼着,仿佛那青菜是什么了不得的山珍海味。
咽下去后,他才撩起眼皮,扫过桌上另外三人,最后视线落在忐忑的方临身上。
“死了很多人?”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哪个年头不死人。”
他端起旁边粗糙的土陶碗,喝了一口温水,才继续道:“九门……呵,树大招风,自己立身不正,倒了怪谁。”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冷漠。
黑瞎子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光线下有些瘆人:“老哥,听你这口气,不像是在村里种了几十年地的老农啊。上面那摊浑水,你门儿清?”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胜,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探究。
方胜放下碗,拿起靠在桌脚的旱烟袋,不紧不慢地塞着烟丝:“我就是一个老农民,种地、采药、带娃娃。外面天翻地覆,跟我有啥关系?”
他划燃火柴,橘红色的火苗凑近烟锅,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模糊了他的脸。
“临娃子带回来的消息,听听就得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这话等于什么都没承认,却也什么都没否认。
那种油盐不进,深不见底的样子,反而更坐实了他绝不简单。
好家伙。
这货色绝对跟权利中心的人有关系。
还是没有倒台的那种。
黑瞎子与张起灵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
能让九门那样盘根错节的势力在那种混乱时节被精准“处理”,且自身能在这偏远山村安然隐匿至今,这方胜背后牵扯的东西,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
方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跟猫抓似的。
他感觉自己好像掀开了幺爸平静生活的一角,窥见了底下深不见底的暗流,却又什么都看不真切。
但是他不敢问啊。
啊啊啊啊,好着急。
幺爸啊啊啊,你年轻的时候到底干啥的。
“吃饭。”方胜敲了敲烟袋锅,不容置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饭后,夜色深沉。
张起灵照例无声地收拾碗筷,黑瞎子靠在门框上,看着外面沉静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方临心里存着事,帮忙收拾的动作都有些心不在焉。
“临娃子,”方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平平安安,就是福气。”
方临动作一顿,看向幺爸。
方胜已经转身,走向他存放草药的小屋,那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既普通,又异常高大。
他的幺爸帮他抵挡了所有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