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鎏金兽炉里焚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盘旋而上,却驱不散殿内死水般的凝重。
皇帝弘历面沉如水,盯着御案上那份太医院联署的脉案,指尖一下下敲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侍立两侧的宫人心尖上。
“仪贵人龙胎不保……死胎……中毒……”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淬着寒冰,“查!给朕彻查!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阴毒之事!太后懿旨,后宫上下,一查到底!”
龙颜震怒,整个紫禁城噤若寒蝉。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进忠垂手侍立在皇帝身侧靠后的阴影里,一身石青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色沉静如水,仿佛殿内这足以掀翻宫闱的滔天巨浪,不过是拂过衣角的微风。
他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垂在身侧、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捻动着袖袋里一颗光滑微凉的玉珠。
延禧宫那位,终究还是步了梦里的后尘。
阿箬那贱婢反咬一口,字字诛心。
皇帝纵有疑窦,此刻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一道禁足降位的旨意,如同冰冷的枷锁,重重扣在了昔日娴妃、如今乌拉那拉贵人的身上。
进忠心底一片漠然的平静。
预知的碎片早已在他脑海中拼凑出这血腥的图景。
他无意插手,更无意替谁鸣冤。
这深宫里的冤魂还少么?多一个,少一个,与他何干?
他进忠,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旁人的生死哀荣,不过是这权力棋盘上随时可弃的棋子。
预知是他最大的依仗,是窥探天机的眼睛,贸然插手改变既定的轨迹,万一引动未知的变数,反噬自身,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只是……进忠的思绪微微飘远。
梦里那个最终坐上后位的如懿,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且对他这个“阉奴”的鄙夷刻在骨子里。
这样一个“脑子拎不清”的主儿上位,对他和瑾瑜,绝非幸事。
目光悄然掠过御座上那位身着明黄凤袍、虽强自镇定却难掩眉宇间忧色与疲惫的富察皇后。
如今的皇后,端庄持重,行事有章法,有底线。
虽有素练那个蠢货在旁搅风搅雨,但皇后本身,尚算清明。
可惜……前些日子嫡出的二阿哥永琏,竟患了那要命的哮症,成了皇后心头最大的隐痛。
素练……
进忠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个吃里扒外、自以为聪明的蠢奴才,就是皇后身边最大的脓疮!
不除之,后患无穷。
皇后嫡子体弱,若再被这蠢货拖累,失了圣心,那位置一旦动摇,下一个上来的,很可能就是延禧宫那位更不好相与的主儿。
除去素练,一为永绝后患,二么……进忠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算计的弧度。
施恩不望报?那是圣人的事。
他进忠,从来都是睚眦必报,更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的主儿。
让皇后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一个关乎她嫡子性命和自身地位的人情,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夜色如墨,小院里的灯火显得格外温暖。
瑾瑜刚将一包配好的药材用素纸仔细包好,系上细麻绳。
淡淡的药草清香在室内弥漫。
“心肝儿,”进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温存。
他从背后拥住她,下颌轻轻搁在她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廓。
瑾瑜放下药包,放松地靠进他怀里,指尖习惯性地缠绕着他垂落在胸前的发梢:“嗯?这几日宫里不太平……累了吧?”
“嗯,仪贵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进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些,仿佛汲取着她身上安宁的气息,“皇后娘娘那边……怕是更忧心了。二阿哥的哮症,心肝儿你可有门道?”
瑾瑜微微摇头,轻叹一声:“那病根儿深,又碰上秋冬换季,最是难熬。太医院开的方子也只是稳着,想要断根……难。”
她顿了顿,想起白日里坤宁宫隐约传来的压抑咳嗽声和皇后强撑的倦容,低声道,“不过,如果你有需要,我确实可以治。”
“心肝儿……”手臂收紧,将瑾瑜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深邃的目光锁住她清澈的眼眸,“瑾瑜,你记住,你幼时救过一个有房医生,他给你一味调养先天不足、固本培元的丹药,对小儿喘症似乎颇有奇效。”
瑾瑜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似得点头:“是有这么个方子,唤作‘定喘固元散’。取冬虫夏草、蛤蚧、川贝母、紫河车等珍物,辅以几味特殊炮制的草药,药性温和却绵长,最是固先天之本,平喘定惊。只是……”她秀眉微蹙,“这药只有一丸,而且那游医也不知还是否在世。”
进忠眼中精光一闪,语气却更加柔和,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二阿哥是皇后的命根子,也是大清的嫡子。若能得此药能救回二阿哥,对皇后娘娘,对大清,都是莫大的福泽。”
他捧起瑾瑜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诚挚得近乎虔诚,“我的心肝儿就是聪明,一点就透。”
瑾瑜看着进忠眼中那抹熟悉的、运筹帷幄的光芒,虽觉他此举有些过于“用心”,但想到病弱的二阿哥和憔悴的皇后,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尽快配出来。”
几日后,一个看似寻常的黄昏。
延禧宫那位昔日的娴妃,如今的贵人乌拉那拉氏,终究被一道冰冷的圣旨,送进了那象征帝王彻底厌弃之地的冷宫。
海兰,那个如影随形依附于如懿的柔弱常在,瞬间成了惊弓之鸟。
眼见倚为参天的大树轰然倒塌,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恐惧与不甘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纤细的脖颈。
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在绝望中徒劳地扑腾。
那日,她竟斗胆在御花园僻静处,妄图用一只简陋的风筝向冷宫传递讯息
!那细线还未飞过高墙,便被带着宫人前往佛堂为病弱爱子祈福的皇后,撞了个正着。
皇后一身素净常服,立于料峭春寒的微风中,凤眸冷冷扫过海兰手中那扎眼的风筝,再掠过她瞬间惨白如纸、抖如筛糠的脸。
连日累积的疲惫、丧子般的忧惧、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余痛,以及眼前这不知死活、妄图搅动风雨的蠢行,瞬间点燃了皇后压抑已久的怒火。
“海常在,”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海兰的耳膜,“好雅兴。”她目光如电,钉在海兰身上,“本宫看你是心绪不宁,需要静静心。去,宫门外的青石砖上,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安分’二字怎么写,什么时候再起来。”
冰冷的春雨,毫无预兆地淅淅沥沥落下,很快便打湿了宫阶,也打湿了海兰单薄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