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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村的时光,在小玉的等待中,似乎变得格外缓慢且黏稠。她守着这间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小屋,看着窗外日升月落,心中既充满了沉香重新振作、踏上征程的欢喜,也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难以言说的不安。

沉香的改变是脱胎换骨的。那双曾经清澈见底、映照着少年意气与炽热爱恋的眼眸,如今变得深邃如古井,沉淀了太多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沧桑。他依旧温柔,但那温柔之下,是一种仿佛勘破了世情的疏离与平静。两人相处时,偶尔的沉默不再像过去那样自然亲昵,反而像是一层无形的薄纱,隔开了两颗曾经紧贴的心。他谈论得更多的是修炼、是救母的计划、是对力量的掌控,那些属于少年情侣间的私语与憧憬,似乎已被那万世轮回冲刷得淡了。小玉感到自己仿佛在仰望一个迅速远去的背影,虽然依旧能看见,却触碰不到那份真实的温度。

这一日,黄昏时分,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卷入屋内,烛火摇曳了一下。小玉心中一惊,回头便看到姥姥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依旧是那副苍老而阴郁的模样,只是眼神比以往更加复杂,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与决绝。

“姥姥?”小玉有些讶异,姥姥通常不会主动来此。

姥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深深地、几乎带着剜心之痛地看着小玉,良久,才长长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怼与悲伤。

“小玉,”姥姥的声音干涩沙哑,“你可知,你的父母,当年……究竟是如何死的?”

小玉心中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而上。“姥姥……您,您不是说,他们是……是修炼急于求成,走了岔路,才……才不幸身陨道消的吗?”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那是骗你的!是姥姥怕你年纪小,承受不住,编出来骗你的!”姥姥猛地提高了声调,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刻骨的仇恨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你的父亲,是千狐洞堂堂洞主,法力高深!你的母亲,是昆仑山上有名的玉狐仙子,风华绝代!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修炼岔气而亡?!”

她一步上前,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小玉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掐入她的皮肉:“是他们!是死在那该死的、遭天杀的猢狲——孙悟空手中!!”

如同九霄雷霆在脑海中炸响!小玉只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不可能……你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她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尖利而破碎,“孙悟空……他是沉香的师父!他……他怎么会……”

“我亲眼所见!!”姥姥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因极致的痛苦和仇恨而扭曲,“就在那猢狲大闹天宫之前!他为了炼制什么劳什子法宝,需要我千狐洞世代守护的‘幻月琉璃芯’!他强行闯入洞府,二话不说便动手抢夺!你父亲上前理论,被你母亲拼死阻拦……那猢狲,那凶残成性的畜生!他……他举起那根哭丧棒,只是一棒!只是一棒啊!!”

姥姥的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哀鸣:“你父母……他们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打得形神俱灭!连一丝残魂都没能留下!我……我躲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在我眼前化为飞灰!连尸骨都没能留下!!”

她死死盯着小玉,眼中是泣血的控诉:“小玉!你是我们狐族最后的希望,是你父母血脉唯一的延续!这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一定要为你的父母报仇!报仇啊!!”

仇恨的种子,伴随着这血淋淋的真相,被强行、粗暴地种入了小玉纯善的心田。它如同最恶毒的藤蔓,迅速生根、发芽、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理智,吞噬着她的情感。一边是父母惨死、形神俱灭的血海深仇,如同炽热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另一边,是与沉香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的笑容,他的守护,他们之间那份懵懂却真挚的深情,如同冰冷的清泉,试图浇灭那仇恨的火焰。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小玉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可怕的事实。泪水决堤般涌出,却洗不净心头的彷徨与撕裂般的痛苦。

姥姥看着她陷入天人交战、几乎要崩溃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光芒。她凑近小玉,压低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那孙悟空如今已成佛,受佛法加持,神通广大,硬拼绝非对手,不过是白白送死。但是……姥姥知道一门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法——劈天神掌!”

小玉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姥姥。

“传说若能练成此掌,便有开天辟地、撼动寰宇、诛仙弑神之无上威能!或可……报此大仇!”姥姥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劈……劈天神掌?”小玉喃喃道,心中一片混乱。

“然而,修炼此掌,绝非易事。”姥姥话锋一转,目光若有若无地、极其隐晦地瞥向了静静放置在屋内桌案上、正散发着柔和而稳定光芒的宝莲灯!“它需要至纯至圣、蕴含无穷造化的灵力源泉作为引子,方能点燃掌法本源,沟通那冥冥中的开辟之力,否则必遭反噬,功亏一篑!”

她的视线如同毒蛇,牢牢锁定了那盏灯:“而那宝莲灯……乃女娲娘娘遗泽,其灯芯,更是混沌初开时孕育的一点先天源火所化!其力至纯,其性至圣,蕴含生生不息之造化,正是修炼劈天神掌……最完美、最不可或缺的无上药引!”

小玉浑身剧震,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明白了姥姥的意图!她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声音带着惊恐的哭腔:“不!不行!绝对不行!那是沉香的宝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是他劈开华山、救出母亲的关键倚仗!我不能……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背叛沉香!”

“是父母的深仇大恨重要,还是一盏冰冷的灯重要?!”姥姥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厉声质问,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骨头里,“那沉香!他如今眼里只有他被压在华山下的母亲!何曾真正设身处地为你着想过?他可知你身负血海深仇?他可知你日夜煎熬?!你难道要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救母大业,就眼睁睁看着杀害你父母的仇人逍遥法外,让你父亲母亲在九泉之下魂魄不安,永世不得瞑目吗?!”

姥姥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锥子,一下下凿击着小玉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对父母之死的巨大悲痛与无力感,对孙悟空(以及,隐隐地,将对孙悟空的怨恨牵连到了对此毫不知情的沉香身上)的刻骨仇恨,对获得力量、亲手复仇的渴望,还有那一丝被姥姥话语挑动起来的、对沉香“忽视”自己的委屈与怨怼……种种激烈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她最后的理智与坚持。

在姥姥连番的蛊惑、逼迫与血仇的刺激下,小玉的心防彻底崩溃了。善良与爱意,在滔天的仇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在一个万籁俱寂、月色凄冷的深夜。

小玉独自一人站在桌案前,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宝莲灯自身散发出的七彩霞光,柔和地照亮了她苍白而泪痕交错的脸颊。那光芒如此圣洁,如此温暖,曾经无数次在她感到孤独害怕时给予她安慰和守护。

而此刻,这光芒却像是一种无情的嘲讽,照见她即将做出的、不可饶恕的背叛。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几次伸出,又几次缩回。脑海中闪过沉香信任的眼神,闪过三圣母温柔的笑容,闪过父母模糊而温暖的身影(那只是她凭借姥姥描述想象的),最终,定格在姥姥描述的、父母在孙悟空棒下化为飞灰的惨烈画面!

仇恨的毒焰最终吞噬了一切。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与决绝。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向那盏维系着沉香所有希望的宝莲灯!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灯体,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磅礴圣力。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仿佛在作最后的挣扎。但下一刻,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盏灯揽入怀中,另一只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却又无比迅速地,探向灯盏中心——那里,一点七彩琉璃般、如同拥有生命般跳跃不息的灯芯,正散发着最核心、最本源的光芒。

指尖传来一阵灼热与抗拒,那是宝莲灯灵性的本能防护。但小玉心一横,猛地一掐,一拽!

那点七彩灯芯,已然脱离了灯盏,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光芒流转,美得惊心动魄。

看着掌心的灯芯,小玉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更深的疯狂覆盖。她不再犹豫,如同吞咽苦果般,仰头,将那颗蕴含着混沌源力、关系着无数人命运的灯芯,猛地吞入了腹中!

“轰————————!!!”

无法形容的磅礴灵力,如同沉寂了万古的火山,在她纤细的体内轰然爆发!那至纯至圣的混沌源力,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蛮横地冲刷着她的每一条经脉,洗涤着她的每一寸血肉,改造着她的生命本质!剧痛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感同时袭来,让她几乎晕厥,又让她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快意!

而与此同时——

桌案上,那失去了灯芯的宝莲灯,周身流转的七彩霞光如同被掐断了源头,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熄灭……最终,彻底沉寂下去。那原本萦绕在灯盏周围、守护一方、玄妙非凡的道韵,如同烟云般消散无踪。它依旧晶莹剔透,精美绝伦,但此刻,却只是一盏没有了灵魂、没有了力量、冰冷而死寂的普通琉璃灯盏。

数日后。

沉香在峨眉山经历了一番艰苦卓绝的修炼,自觉实力大有精进,对力量的掌控也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心中挂念小玉,也更惦记着救母的关键之物——宝莲灯,他便向师父告假,满心期待与些许志忑(不知小玉近况如何)地回到了刘家村。

他想象着小玉见到他进步时的欣喜笑容,想象着接下来借助宝莲灯之力,筹划劈山救母大计的场景。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看到的,却是神色惊慌、眼神闪烁不定、甚至不敢与他对视的小玉!以及,桌上那盏……灵力全无、光芒尽失、如同精美摆设般的宝莲灯!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沉香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即疯狂地沉坠,坠入无底深渊!

“小玉!”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不祥的预感而变得沙哑、颤抖,他几步冲到桌前,不敢置信地捧起那盏冰冷的灯盏,反复查看,却感受不到丝毫熟悉的灵力波动,“这……这是怎么回事?!宝莲灯……宝莲灯怎么了?!”

小玉被他凌厉的目光和急促的质问逼得无所遁形,她瑟缩着,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想要编造谎言,却在沉香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最终,在沉香一声比一声更沉的逼问下,她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猛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将姥姥告知的父母血仇、孙悟空是凶手、以及她为修炼劈天神掌而偷吃灯芯的事情,全部嘶喊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沉香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捧着那盏失去灵魂的宝莲灯,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脑海中嗡嗡作响,万世轮回磨练出的冷静与理智,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而残酷的真相冲击得七零八落!

“你……你为了报仇……为了那什么狗屁劈天神掌……你竟然……”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小玉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深深的失望,以及一种被最信任之人背后捅刀子的、难以遏制的愤怒,“你知不知道这宝莲灯对我有多重要?!它不仅仅是一盏灯!它是我娘留给我的最后念想!是我救她出来的唯一希望!是我们所有计划的核心!你竟然……你竟然把它毁了!你毁了灯芯!!”

“沉香,对不起……我……我也不想……可是父母的仇……”小玉抬起泪眼,试图解释,试图乞求原谅。

“不要再说了!”沉香猛地打断她,声音如同冰碴般寒冷刺骨,心中痛楚与怒火交织翻涌,几乎要将他吞噬,“你心中只有你的仇恨!只有你的报复!你何曾想过我?!何曾想过我母亲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华山下,日夜受苦,等待着我去救她?!你偷走的,不仅仅是一颗灯芯,是你我的信任,是我救母的希望!我们……我们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四个字,如同最终判决,带着决绝的意味,狠狠刺穿了小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看着沉香那冰冷、陌生、充满了疏离与愤怒的眼神,清楚地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弥补。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再也无法回头。

沉香紧紧攥着那盏再无光彩的宝莲灯,仿佛攥着自己破碎的希望和心。他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悔恨交加的小玉,心中痛楚与怒火如同岩浆般灼烧,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充满了无尽疲惫与悲凉的长叹。

他毅然转身,踏出了这间充满了甜蜜回忆、此刻却只剩下背叛与绝望的小屋。

刚刚历经轮回磨难得以重塑、本应更加坚韧的情缘,因这突如其来的仇恨与无法挽回的背叛,生生被撕裂出一道深可见骨、难以弥合的狰狞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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