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大雄宝殿内,一片死寂。
先前那石破天惊的碰撞余波似乎仍在空气中隐隐震颤,搅动着弥漫的尘埃。碎裂的青石板,崩裂的梁柱痕迹,漫天飘飞的经幡蒲团碎片,无一不在诉说着刚才那一击的恐怖威力。殿内庄严的佛像,金身之上也蒙上了一层灰翳,那双悲悯众生的眼眸,仿佛正静静地注视着下方对峙的两人,以及那已然崩塌的某种无形之物。
法海站在原地,身形依旧魁梧,但先前那如同山岳般不可动摇、如同金刚般怒目威严的气势,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溃散。他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带着不易察觉的紊乱,那只与杨泽对轰的右臂垂在身侧,指尖竟有些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手臂经络中传来的阵阵酸麻与隐痛,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杨泽。
对方依旧卓然而立,青衫拂动,气息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足以轰杀寻常妖仙的一拳,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拂去了一缕清风,弹掉了一粒微尘。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甚至没有半分力竭或勉强的神色,唯有目光平静,深邃如古井寒潭。
这……这怎么可能?!
法海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远比刚才那物理上的冲击更为猛烈。他苦修超过两甲子,自摩顶受戒以来,日夜不辍,淬炼金刚之躯,打磨佛门神通,“大威天龙”真法更是已臻化境,自问足以降服世间绝大多数妖魔邪祟,便是面对天庭一些资深战将、道家高人,也自信有一战之力。可眼前这个杨泽,年纪尚不足他的零头,身为司法天神外甥,或许资源优渥,但修为竟已深厚恐怖至此?
这不仅仅是力量强弱、法力高下的差距!方才双拳交击的刹那,他清晰地感受到,杨泽那清蒙蒙的光华之中,蕴含着一股他无法理解的“道韵”。那并非单纯的防御或攻击,而是一种近乎“规则”层面的体现——包容万象,又能于细微处决断生死!仿佛天地之力皆为其所用,又可一念而改易!自己的“大威天龙”之力,至刚至阳,降魔破邪,无往不利,却在对方那看似柔和的力量面前,如同冰雪遇烈阳,被分化、引导、瓦解,最终反噬自身!
这种层面上的差异,让法海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茫然。自己坚守一生、赖以存在的力量根基,在对方面前,竟显得如此……“笨拙”?
杨泽并没有趁势追击,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或轻视。他看着心神剧震、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混乱挣扎的法海,心中并无胜利的喜悦,反而升起一丝复杂的感叹。这老和尚,偏执顽固,行事酷烈,但其心并非邪恶,只是被自身坚信的“绝对真理”所禁锢,画地为牢而不自知。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平和,并不洪亮,却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地、沉重地敲击在法海那已然出现裂痕的心防之上:
“大师,”杨泽的目光扫过殿内狼藉,最终落回法海苍白的脸上,“你口口声声降妖除魔,维护佛法清净,恪守天条铁律。为此,你不惜镇压白素贞,拆散姻缘,认为自己在行正道,积功德。”
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在给法海消化的时间,然后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核心:
“然则,大师你可曾静心观照过自身?你心中对‘妖’这个名相的执念,已如铜墙铁壁,蒙蔽了你的慧眼,化作深沉魔障!此障不除,你与那执着于吞噬血食的妖魔,在‘执着’这一点上,又有何本质区别?”
“你可见那雷峰塔下,白素贞日夜受佛法熏陶,非但没有怨气冲天,反而在痛苦中反思己过,道心渐生蜕变,向道之心日益坚定?你可曾真正给过世间其他未曾害人、一心向善的精灵精怪一个机会,一个不被你‘金刚杵’直接打杀,而是能被引导、被度化的机会?”
杨泽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灼灼,逼视着法海那开始剧烈闪烁的眼眸:“你秉持的,究竟是无我无相、慈悲普度的佛法真谛,还是你自己心中那道不容逾越、非黑即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墙’?!你这般行事,与那占山为王,凡过路者皆视为入侵,必除之而后快的山大王,在思维上,有何不同?”
“你!”法海呼吸一窒,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干涩,脑海中一片混乱。杨泽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从未被质疑过的信念基石上。
“佛曰:众生平等,皆有佛性。”杨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恢宏而悲悯的意味,“蝼蚁如此,草木如此,人族如此,妖族亦如此!在你眼中,为何妖便天生低人一等,其心必恶,其行必邪?若按此理,那世间恶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其恶远超寻常小妖,你是否也要将所有人族一并视作妖魔,尽数铲除?”
“你口称慈悲,行的却是最极端的排斥与毁灭!你以雷霆手段,行‘净化’之事,看似维护秩序,实则与魔道那‘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霸道行径何异?不过是打着正义旗号的另一种暴力,披着佛法外衣的另一种偏执罢了!”
“大师!”杨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法海的识海深处,“你着相了!你执着于‘妖’之表象,执着于‘绝对清净’之虚相,执着于‘降魔者’之我相!你被这些名相牢牢束缚,却忘了佛法最根本的智慧与慈悲!忘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忘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你的佛法,刚猛有余,而圆融不足!杀伐过甚,而渡化之心几近于无!长此以往,刚极易折,执念成魔!你追求的,恐非那清净自在的成佛之基,而是堕入偏执疯狂的入魔之因!你镇压白素贞于塔下,又何尝不是将你自己内心的执念与魔障,一同锁在了其中,不得解脱?!”
“我…我着相了?我…我执着…入魔之因?”法海如同被一连串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整个人猛地一颤,踉跄着向后连退数步,直到脊背“咚”的一声撞在了一根残破的殿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那双原本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信念火焰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混乱、茫然、痛苦与…恐惧!
杨泽的话语,配合那无可辩驳、远超于他的实力展现,就像最锋利的金刚杵,不再是敲击,而是彻底粉碎了他坚守多年、视若生命的精神外壳!
他一直坚信自己走在绝对正确的道路上,降妖除魔,护持佛法,乃是无上功德,必将得证菩提。他从未怀疑过自身,将所有质疑都视为魔障考验,以更强硬的态度去镇压、去破除。
可此刻,杨泽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镜子,将他内心深处那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说刻意忽略的角落,照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初次下山,遇到一只刚刚开启灵智、懵懂无知的小花妖,只因它是“妖”,甚至还未曾做过任何恶事,他便毫不犹豫地祭出紫金钵盂,将其打得魂飞魄散,心中还沾沾自喜,以为除去一害。
他想起面对一些苦苦哀求、发誓永不害人的精怪,他心中从未升起过丝毫怜悯,只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冰冷判断,最终都以雷霆手段超度。
他想起镇压白素贞时,对方那绝望而不甘的眼神,以及许仙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当时他只觉那是妖魔蛊惑人心的伎俩,是凡人愚昧不堪的表现。可现在回想,那其中,是否真的蕴含着他所不理解、也不愿去理解的……真情?
是啊,他是否真的给了所有生灵平等的机会?是否因为白素贞是“妖”,就认定她与许仙的结合必然是“蛊惑”,是“罪业”,而从未考虑过其中或许真有超越种族的情愫?他追求的“清净”,是否是以绝对排斥异己、抹杀一切“不安定因素”为基础的?这……这真的是佛法吗?还是他自己内心对“失控”的恐惧,对“秩序”的极端渴望,所演化出的……心魔?
“我…我一直以为…我在护法…我在行道…”法海喃喃自语,声音沙哑颤抖,眼神涣散,“可若…若我之道,本身便是…便是歧路…便是执着…”
“噗——!”
心神激荡到了极致,道心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那坚固如金刚的修行根基仿佛在这一刻出现了无数裂痕。法海猛地身体前倾,一口蕴含着精纯佛力的金色血液从口中喷溅而出,洒在身前狼藉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他身上的气息如同潮水般迅速萎靡下去,原本熠熠生辉的佛光也变得黯淡紊乱。他依靠着殿柱,勉强支撑着身体,抬起头,望向杨泽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迷茫、痛苦与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虚无。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威震江南、令妖魔闻风丧胆的金山寺住持法海禅师,更像是一个在人生十字路口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可怜老人。
杨泽看着吐血萎靡的法海,心中并无快意,反而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这当头棒喝,对于法海而言,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但有些脓疮,若不刺破,永远无法愈合。有些歧路,若不点明,只会越走越远。
他能否破而后立,能否从这执念的废墟中重新找回佛法的真意,就只能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法海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那地面上金色的血液,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发生在灵魂深处的、远比肉身碰撞更为惨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