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气息顺着门缝钻进马车时,林昭正用银簪挑开一块杏仁酥。
\"停车。\"她忽然按住车壁,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车外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夹杂着木勺敲击陶碗的叮当声,那是郎中在给病患灌药——更像是在给将死之人喂最后一口安慰剂。
萧烬掀开车帘,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甜扑面而来。她们正行至南城贫民窟,原本该挤满流民的街道此刻空荡荡的,只有几只秃鹫在屋檐上盘旋。墙根下蜷缩着十几个黑影,细看才发现是些气息奄奄的病患,有的人浑身长满紫黑色的疱疹,溃烂处正往下淌着黄脓;有的人上半身倚在破麻袋上,下半身却早已僵硬,苍蝇在他暴突的眼球上爬来爬去。
\"呕——\"随车侍女捂住嘴干呕,被林昭冷冷一瞥,顿时噤声。
\"那是什么?\"林昭指着街角的土灶。灶上支着口发黑的铁锅,几个面无血色的妇人正用木勺搅动锅里的东西,水面浮着层灰绿色的泡沫,锅底沉着些说不清的碎块。
\"是......是人骨熬的汤。\"萧烬的声音有些发紧。她昨夜巡查时见过这伙人,为首的是个瞎眼婆子,说喝了染病死者的骨汤能\"以毒攻毒\",结果喝死了三个孩子,剩下的人却像着了魔似的,还在日日熬煮。
铁锅旁堆着半人高的柴垛,走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柴火,而是一捆捆干枯的人发,纠结着些零碎的皮肉,被火一烧发出刺鼻的焦臭。
\"咳咳......\"离马车最近的病患突然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紫黑的血沫溅在车轮上,像泼了盆烂桑葚。他怀里的婴孩被惊醒,张着没牙的嘴大哭,哭声却越来越弱——那孩子的小脸已经肿得透亮,眼皮上爬满了白色的蛆虫。
\"公主殿下!救命啊!\"有人认出了明黄的车帘,拖着断腿爬过来,裤管里渗出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线。他刚抓住车辕,就被侍卫用刀柄砸开,头骨碎裂的闷响让周遭的哭嚎都停顿了一瞬。
林昭的银簪\"啪\"地断在糕点里。她推开车门,踩着绣鞋的脚刚落地,就被眼前的景象攫住——整条街的屋檐下都挂着草绳,绳上系着的不是避邪的符咒,而是一具具干瘪的尸体。有被父母绑在梁柱上的孩童,有抱着襁褓死在门槛上的妇人,最触目的是个穿长衫的老者,怀里还揣着本被血浸透的《论语》,书页间夹着半块发霉的麦饼。
\"这是第三日了。\"青霜低声道,手里的帕子捂不住口鼻,\"太医院的人说这是时疫,传得比火还快,昨天西城刚封了巷,今天就烧到南城了。\"
萧烬的目光扫过墙角的排水沟,浑浊的污水里漂着成团的绿脓,几只老鼠正在争抢一截断指。她突然想起昨夜潜入太医院偷的卷宗,上面记载着防疫的法子:焚烧尸体、净水消毒、隔离病患。可眼前这些,分明是任由疫疠蔓延。
\"水......要水......\"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屋里扑出来,怀里抱着个陶罐,罐底结着层白花花的盐碱——那是她用尿熬出的\"盐水\",据说能治病。她刚跑出两步就栽倒在地,手指在地上抠出深深的血痕,最后指向街对面那口井。
井台上围满了人,都举着破碗等着打水。井绳磨得只剩几根麻线,吊上来的水桶里漂着层油花似的东西,有人舀起就喝,喝罢便趴在井边呕吐,吐出的秽物里混着血丝,立刻有人争抢着用破碗去接——他们以为那是\"药\"。
\"别喝!\"萧烬飞身上前,一脚踢翻水桶。水溅在石台上,竟冒起丝丝白烟,她用匕首挑起一块井壁的苔藓,苔藓瞬间变成紫黑色。
\"井水早就被尸水污染了!\"她厉声喝道,却被流民们怒视。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扑上来要打她,被萧烬反手按在地上,他怀里掉出个死婴,尸体已经开始发绿。
\"疯了......都疯了......\"汉子哭喊着,\"官府不给药,郎中跑光了,不喝这水等死吗?\"
萧烬的心像被攥住。她看向街尾,那里停着几辆马车,车帘绣着太医院的标志,却被兵卒围着不许靠近。一个穿官服的人正站在马车上,把成箱的药材往车里搬,其中几箱不小心摔在地上,露出里面的金银花和板蓝根——这些都是治时疫的良药,却要被运走。
\"那是院判的小舅子。\"青霜咬着牙,\"听说他把药材运到城外高价倒卖,一两金银花能换三斗米。\"
林昭突然笑了,笑声在死寂的街上显得格外突兀。她走到那辆马车前,看着那个装药材的官差,声音清冽如冰:\"王主事,本宫记得太医院的库房钥匙,是由陛下亲掌的?\"
官差吓得扑通跪倒,怀里的账本散落一地,上面记着\"南城时疫,用药二十斤,实发三斤\"的字样。
\"殿下饶命!是太子......是太子让小的这么做的!\"他磕头如捣蒜,\"太子说,这些贱民死了正好,省得秋收时闹事......\"
\"砰!\"林昭一脚踹翻药箱,金银花撒了满地,立刻有流民扑上来疯抢,塞进嘴里就嚼。她转身走向那口井,看着围在井边的人,突然扬声道:\"本宫现在开仓放粮,送药送水,但你们必须听本宫的——\"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嗽打断。萧烬扶住她,才发现她指缝间渗着血丝,帕子上的药味盖不住淡淡的腥气。
\"先烧尸体。\"林昭甩开她的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青霜,调五百府兵来,把所有尸体搬到西郊焚烧,烧不干净就用石灰埋!\"
\"是!\"
\"萧烬,\"她转向萧烬,从袖中取出块腰牌,\"持此牌去顺天府,把所有能找到的皂角、烈酒、石灰都运来,让每户人家用沸水泼地,井水必须烧开才能喝!\"
萧烬接过腰牌,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指,突然想起昨夜在她窗下听到的咳嗽。公主也染了时疫?
\"快去。\"林昭推了她一把,转身走向那间传出孩童哭声的屋子。她的明黄宫裙扫过地上的血污,裙摆沾了泥也不在意,亲自扶起那个抱着死婴的妇人,声音竟放柔了些:\"把孩子给本宫,本宫让她走得干净些。\"
萧烬飞身离去时,回头望了一眼。林昭正蹲在井边,用自己的银簪撬开一块井砖,查看水质。阳光落在她沾满污泥的裙摆上,那抹明黄竟比街边的血还要刺眼。
顺天府的库房里,萧烬看着堆积如山的防疫物资,气得一拳砸在柱子上。这里的皂角够全城用三个月,石灰能填满半条街,却被锁在库房里发霉。她指挥府兵搬运时,发现角落里堆着些小孩的虎头鞋,鞋底绣着\"平安\"二字,却落满了灰尘——那是去年皇家布施的,本应发给流民,却被府尹扣了下来。
返回南城的路上,萧烬看见林昭站在火场边,指挥兵卒搬运尸体。一个老婆婆死死抱住怀里的孙子不肯放手,林昭竟亲自上前,蹲在老婆婆面前说了许久,最后老婆婆哭着松开了手,林昭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住那具小小的尸体,才让人扔进火里。
火越烧越旺,浓烟滚滚遮了天。萧烬把物资卸在空地上,突然发现林昭靠在墙上咳嗽,帕子上的血迹越来越深。
\"您该回去了。\"萧烬上前,想扶她上车。
林昭却摇头,指着刚搭好的隔离棚:\"再等会儿,看看药够不够。\"她的视线落在一个正在给孩子喂药的妇人身上,那妇人用自己的乳汁混着药汁,孩子呛得直哭,她就先自己含在嘴里温热了再喂。
\"以前父皇在位时,也闹过时疫。\"林昭轻声道,声音有些发飘,\"那时父皇亲自带着太医坐诊,在城门口熬药,一个月就控制住了。\"她笑了笑,\"现在......倒是不如从前了。\"
萧烬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明白她为何要亲自留下。不是为了政绩,不是为了名声,而是因为她记得,这世间除了权谋争斗,还有这些挣扎求生的人。
夕阳西下时,第一批熬过药的流民醒了过来,虽然还虚弱,却不再呕吐。萧烬指挥着府兵给街道消毒,石灰水泼在地上,腾起阵阵白烟,像是在洗涤这满街的污秽。
林昭终于肯上车了,上车前她看着那片火光,轻声道:\"明日让厨房蒸些米糕来,要放糖。\"
萧烬应着,看着马车驶远。车帘被风吹起一角,她看见林昭靠在车里,脸色苍白如纸,却在看到路边一个喝药的孩童朝她挥手时,嘴角微微扬起。
夜色渐深,萧烬站在城头,看着南城的火光渐渐平息,只剩下几处零星的火堆。她想起那些被焚烧的尸体,那些抢药的流民,还有林昭帕子上的血迹。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三下,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安稳。萧烬握紧腰间的匕首,心想:也许这腐烂的世道,真的能被那点微光,照亮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