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寒冽与紧绷便如无形的潮水般汹涌扑来,瞬间裹挟了她。心腹女官垂手恭候在廊下阴影处,面色是惯常的沉静,但眼底深处却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见林昭出来,她无声上前,将一份薄薄的、封口处印着特殊暗纹的密报呈上。
林昭接过,就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光展开,目光迅速扫过其上加密的字迹。越是看去,她眼神便越是冷沉一分,宛若秋水深潭,渐结寒冰。密报详述了皇帝林珩近日愈发急促的动向:不仅频繁单独召见吏部、兵部的心腹近臣,更以“咨议国事”、“体察下情”为名,邀集了一批家世清贵、在朝中根基尚浅、且与长公主府素无往来的年轻官员入宫,或赐宴,或赏画,或品茗,极尽恩宠笼络之能事;更令人警惕的是,据隐秘渠道回报,几位手握部分实权、向来明哲保身、对长公主府敬而远之的老派宗亲勋贵,近日府邸竟也在深夜接待了身份神秘的宫中来客,密谈至天明…
这一连串动作,又快又急,几乎失了帝王应有的沉稳与含蓄,透出一股狗急跳墙般的焦躁。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那页薄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正欲转身再去密室召集幕僚详议,另一名身着公主府低级侍卫服色的侍从已匆匆穿过庭院而来,至阶下恭敬跪倒,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份以明黄绶带系着、散发着淡淡龙涎香气的烫金请柬。
“启禀殿下,宫中刚遣内侍快马送来的。陛下邀您明日申时正刻赴宫中澄心亭家宴。陛下说…”侍从的声音顿了顿,愈发小心翼翼,“…说近日江南京畿等地进献了几样时新精巧的茶点,模样滋味都极好,恍惚想起您幼时似乎最是偏爱此类甜糯之物,特请您入宫一同品尝鉴赏,共话…姐弟家常,以慰天伦。”
侍从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将这在此等微妙时刻发出的、透着过分亲昵与刻意的邀请,衬得愈发突兀和…讽刺。
林昭面色无波,伸手接过那份请柬。指尖触及那光滑的缎面和微凸的烫金纹样,冰冷的触感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她甚至未曾翻开,只垂眸瞥了一眼那象征皇权的明黄绶带,唇角便极淡、极冷地勾了一下。
共话姐弟家常?以慰天伦?她与龙椅上那位并非一母所出的“弟弟”林珩,何时有过值得在此时此地特意拿出来重温的“深厚情谊”?
“回复陛下,便说本宫…多谢陛下厚爱,明日定准时赴宴。”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随手将那份请柬递还给女官,仿佛那只是份无关紧要的寻常帖子。
她倒要亲自去看看,她这位心急如焚的“好弟弟”,究竟能在这风口浪尖上,为她演出怎样一场情真意切的“姐弟情深”戏码。
宫中家宴设在了御花园深处临水而建的澄心亭。此处三面环水,仅一条九曲白玉桥可通,景致极佳,也极是私密。时值冬日,亭子四周却以数重昂贵的鲛绡轻纱细细遮挡了寒风,内里银丝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馥郁的龙涎香与清雅的梅香交织弥漫。
亭内布置并未过分奢华,却处处透着精心:紫檀木嵌螺钿的案几,官窑脱胎填白瓷的餐具,时令的鲜果插瓶,一切都旨在营造一种温馨雅致、淡化君臣界限的“家宴”氛围。一旁仅有身着藕色宫装的伶人垂首拨弄着箜篌,乐音淙淙,如泣如诉。
皇帝林珩比林昭到得稍早,今日并未穿着繁复的龙袍衮服,只一身月白云纹锦缎常服,玉簪束发,显得颇为闲适随和。见林昭在宫人引导下踏上白玉桥,他立刻从亭中迎出几步,脸上绽开温煦亲切的笑容,语气熟稔自然:“皇姐来了!外面风大,快请亭中暖和地方坐。”
他亲自上前,虚扶了林昭手臂一下,引她入亭,又亲自为她拉开铺着软缎垫子的梨花木座椅,动作流畅体贴,俨然一位殷勤周到的好弟弟。“朕刚命人沏了雪顶含翠,今年闽地贡上的极品,知道皇姐素爱茶道,快尝尝火候可还使得?正好暖暖身子。”
林昭依着宫廷礼数,微微屈膝:“臣谢陛下赐宴。”姿态优雅地落座,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案几。只见其上琳琅满目摆了十数碟精巧茶食,果然多以江南样式为主,做得玲珑剔透,栩栩如生。其中一碟做成玉兔捣药形状的枣泥山药糕,一碟仿若芙蓉初绽的荷花酥,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藕,确是她年幼时颇为偏好的几样。
“皇姐快尝尝这个,”林珩执起公筷,特意将那碟玉兔糕又往林昭面前推了推,眼神里酝酿着恰到好处的温暖追忆,语气也放得轻柔,“朕记得小时候,每逢宫中大宴,御膳房做了这个,皇姐总要悄悄让贴身宫女多留一两块带回宫里去。有一回中秋宴后,朕还瞧见皇姐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偷偷喂…呵呵,那时皇姐模样,着实娇憨可爱。”
他话语停顿得微妙,笑容温润,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林昭,试图在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捕捉到一丝一毫因往事而泛起的波澜或动容。
林昭依言执起手边银箸,筷尖悬在那雪白软糯的“玉兔”上方寸许,却并未立刻夹取。亭外寒风吹过湖面,拂动垂落的鲛绡轻纱,漾起层层涟漪,也仿佛吹动了尘封在岁月深处、早已落满尘埃的记忆画卷。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的飘远失焦,透过眼前这张写满帝王心术与刻意温情的脸,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冬日里的另一个小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