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栋的目光在那头狰狞的血狼虚影上短暂停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惊异。
随后目光落回场中,最终定格在周明身上。
他向前几步,浑厚的声音在死寂的会场中回响。
“周先生,此三人乃朝廷命官与在册会党,由你处置,于理不合,于你名声有损。”
“不如交由老夫,必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番话表面是解围,实则暗藏机锋。
既是点出周明逾越之举,也是一种试探。
高台下,周明闻言,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他对着张之栋拱了拱手,姿态放得极低,言辞却让在场所有人,尤其张之栋本人,心神为之一震。
“原来是总督大人当面,‘先生’二字,愧不敢当。”
“卑职邵清、林河两县防务参将周明,见过总督大人。”
他顿了顿,接着张之栋的话说道:“此三人罪证确凿,阴谋作乱,本欲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但既然总督大人亲至,由您来处置,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场中数千武人,思虑敏捷的,已品出其中三味。
周明自称“卑职”,这是官面上的身份,认了自己是朝廷的官。
可张之栋堂堂总督,却称他为“先生”,这是江湖上的礼敬,承认了他超然的地位。
一个自降身份,一个抬高对方。
这地位高下,反倒是不言而喻。
周明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我守你的规矩,但你也得认我的分量。
张之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精光闪过。
他注视着周明,这个年轻人,不仅武力通天,这份心智手腕,已远超他的年岁。
他这是把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足以引火烧身的谋反罪名,轻巧地丢给了自己,还让自己必须接下。
“好,好一个防务参将。”张之栋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挥了挥手。
几名他带来的精干护卫随即上前。
将早已面如死灰,瘫软如泥的刘鸿业、常万山,以及还在色厉内荏咆哮的宋知书,从擂台上拖了下来。
“周明!你不得好死!朝廷天兵一到,必将你碎尸万段!”宋知书的叫骂声越来越远,最终被一块破布堵住了嘴。
处理完这三人,张之栋并未离去。
他反而走向高台,对周明说道:“老夫对此番论道大会,神往已久。不知可否在此叨扰,旁听一二?”
“总督大人言重了。”周明欣然应允,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您能莅临,是我振华的荣幸。”
他转头对周小七吩咐道:“看座。”
周小七会意,片刻便有人搬来一张与周明身旁一模一样的太师椅,摆在了主位的下首。
张之栋也不客气,撩起官袍下摆,坦然坐下。
他坐定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那双深沉的眼,一直落在周明身上。
意图将这个搅动天下风云的年轻人,从里到外彻底看透。
一场足以颠覆湘省的杀局,就在这几句云淡风轻的对话间,消弭于无形。
高台之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是一方封疆大吏,一个是新武道的开创者。
两人并坐,却泾渭分明。
周明没有理会张之栋的审视,他示意周锦萱,论武继续。
有了前车之鉴,会场秩序井然,再无人敢造次。
但那冲天的血气和对涤髓丹的渴望,却让气氛更加压抑和疯狂。
化劲擂台的争夺,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周胜下台后,接替守擂的是振华武馆的弟子,个个都是锻骨境圆满,气血雄浑,根基扎实得令人感到差距。
然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继王铁山之后,又有两位在江湖上成名数十载的化劲巅峰宗师,拼着老命冲上了擂台。
一位是人称“关山刀”的孟瞳,使得一口厚背大刀,刀法大开大合,刚猛无俦。
他以伤换伤,硬生生受了振华弟子三拳,胸骨断了数根,却也抓住机会,一刀将对手劈下擂台。
他连战七人,最后已是强弩之末,浑身浴血,却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硬是赢了最后三名对手,获得了第二枚涤髓丹。
另一位,则是来自两广的“铁掌”钱立。
他的掌法刚柔并济,刁钻狠辣。
但他面对的,是二次上场的周平。
周平虽然在与王铁山的对战中受了伤,但经过一夜修炼气血修炼法,也恢复了七八成。
钱立经验老道,专攻周平旧伤,一度占尽上风。
可周平的打法悍不畏死,完全是以命搏命。
最终,钱立拼着一条左臂被周平生生打断的代价,一掌印在了周平的胸口,将其击败。
他同样是惨胜,赢得了第三枚涤髓丹。
至此,三位旧时代的宗师,用血与骨,为自己搏出了一条通天之路。
他们被抬下擂台时,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口中却都在喃喃自语:“值了……值了……”
这悲壮的一幕,让台下无数旧武人感同身受,唏嘘不已。
剩下的七枚涤髓丹,尽数落入了振华体系自己人的手中。
周锦诚、周锦国、周锦园三兄妹,作为周明的家人,根基之扎实远超寻常弟子。
他们上台后,皆是以碾压之势连胜十场,轻松取胜。
周胜与周平,在经过惨烈的战斗后,也各自为自己赢得了一枚。
最后两枚,则被另外两名最早跟随周明习武、从周家庄走出来的弟子夺得。
当周锦萱宣布十枚涤髓丹各有归属,论武结束时,已是暮色四合。
台下的武人们,神情复杂。
有羡慕,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对那十位胜者的敬畏,以及对新武道那深不可测实力的恐惧。
振华体系,通过这场论武,不仅向天下宣告了新武道的强大,更用一种阳谋,将旧武林的精英筛选、收编、分化。
胜者,拿到了丹药,从此与旧时代割裂,绑上了振华的战车。
败者,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差距,心中埋下了求道的种子。
而那些阴谋家,则成了垫脚石,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成就了周明无可撼动的威名。
夜色渐深,人群缓缓散去。
高台之上,周明起身,看了一眼身旁仍在沉思的张之栋,并未多言,转身离去。
张之栋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那渐渐隐入夜色中的血色狼影,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湘省的天,已经变了。
而在另一边,客栈之内。
孙禄堂、李存义、程廷华三位北方的顶尖宗师,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水早已冰凉。
他们目睹了今日发生的一切,从杀局陡生,到雷霆镇压,再到两位宗师浴血夺丹。
李存义抚摸着身旁的单刀,感受着刀柄的冰冷,涩声道:“我们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程廷华苦笑一声,他今日才明白,李书文那日留下的,不是羞辱,而是慈悲。
若非李书文手下留情,自己的下场,比那擂台上的宋元桥好不到哪里去。
唯有孙禄堂,目光依旧清明。
他看着岳麓山的方向,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穆。
“不,不是结束。”
“论武,只是开胃小菜。明日,周先生将要‘论道’,那才是真正决定我等,决定这天下武道未来走向的时刻。”
他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期待与忐忑。
武道尽头,究竟是寂灭,还是长生?
这位开创了新武道,视总督如无物,视杀局如儿戏的周先生,又会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答案?
一夜无话。
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向岳麓山时,整个会场早已座无虚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座最高、最空旷的论道台上。
他们知道,他们来此的正戏,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