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的春日,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倦怠。刺史府内,药味混杂着熏香,挥之不去。
陶谦卧于榻上,面色蜡黄,呼吸间带着清晰的痰音,往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如今也显得有些蓬乱。他望着坐在榻前的刘备,浑浊的眼珠里交织着感激、愧疚与深深的忧虑。
“玄德公……”陶谦的声音干涩微弱,需侧耳方能听清,“此次徐州遭此大难,若非你率义师来援,与那曹孟德周旋鏖战,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早已……咳咳……早已城破人亡了。”
刘备微微倾身,神色恭谨而恳切:“陶公言重了。操乃国贼,残暴不仁,屠戮百姓。备虽力薄,亦知同仇敌忾,共赴危难乃分内之事。能助陶公暂缓曹军兵锋,实乃侥幸。”
陶谦艰难地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谦辞:“老夫年迈,经此一吓,病体沉疴,恐时日无多。徐州四战之地,强敌环伺,曹孟德虽暂退,其心必不甘……”他喘息了几下,继续道,“老夫诸子皆才庸,不堪重任。徐州……需要一位英雄来守护。”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备:“玄德公仁义布于四海,信义着于天下,更兼有关、张万夫不当之勇。老夫意欲表奏朝廷,请玄德公领徐州牧……”
刘备闻言,脸色骤然一变,立刻起身,长揖到底,语气坚决无比:“陶公万万不可!备乃应义而来,若趁势据州郡,天下人将视刘备为何等样人?此议绝不可行!备断不敢受!”
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与贪恋,这让陶谦以及在屏风后默默听着的曹豹、陈登等人,心思各异。
陶谦看着他,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似是欣慰,又似是无奈。他早就料到刘备可能会推辞。
“既如此……”陶谦叹了口气,不再坚持,退而求其次,“那请玄德公暂驻小沛,如何?小沛乃徐州北门锁钥,直面兖州曹贼兵锋。公驻守此地,一则可屯兵练卒,休养生息;二则为徐州屏障,使下邳得以喘息恢复。此乃合则两利之事,万望玄德公莫再推辞,否则老夫……老夫心中实难安宁。”
这一次,刘备沉吟了片刻。他需要一块根基之地,手下将士也需要休整。小沛虽小,却是一处实实在在的立足点。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关羽和张飞,二人眼中也流露出认可之色。
刘备再次拱手,语气沉重:“陶公信重,备……铭感五内。既为徐州屏障,备愿率本部兵马,驻守小沛,必竭尽全力,北御曹贼,不负陶公所托!”
“好!好!”陶谦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连说了两个好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消息很快传开。
当刘备的队伍开拔,前往小沛时,下邳城的反应颇为微妙。普通百姓对这位仁德的刘皇叔颇有好感,听闻他将驻守北境,不少人都觉心安了几分。
而在刺史府的另一处偏厅,气氛则有些不同。
曹豹一身甲胄未解,刚刚巡城归来。他摘下头盔,露出略显疲惫却精悍的面容,自顾自地倒了一觥酒,一饮而尽。
“刘玄德……去了小沛。”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一旁安坐品茶的陈登说话。
陈登放下茶盏,微微颔首:“刘皇叔义勇,驻守小沛,确是当下最佳之选。曹公的压力也能稍减。”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曹豹哼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案几:“确是能打。武原那边,他和他那两个兄弟,是真敢拼杀,也真挡住了于禁……这点,我老曹认。”他话锋一转,眉头却皱了起来,“可是元龙,小沛虽小,也是一城。他一个外来之将,寸功未立于徐州(在他看来,援救之功是“义”,而非“功”),如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占了北边门户……这心里,总觉着有些不是滋味。”
他并非极度敌视刘备,甚至共同抗曹时还曾有过配合。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认可其能力,感激其援助,但作为徐州本土的军事首领,对于一支强大的、享有崇高声望的外来力量骤然获得地盘,本能地生出一种警惕和地盘被侵占的微妙不适。
陈登看得更为透彻,他笑了笑:“曹将军,今时不同往日。曹操虎视在侧,徐州元气大伤,亟需休养。刘玄德驻小沛,首当其冲的是他。他能站稳,则徐州北面无忧;他若站不稳……”陈登没有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又端起了茶盏,“眼下,合力共抗强敌,方是首要。些许城池权位,不必急于一时。”
曹豹看了陈登一眼,知道这位年轻的智者说得在理,但他心里那点疙瘩,并非道理所能轻易化解。他叹了口气,又倒了一觥酒:“但愿吧……只是日后这徐州,怕是更要热闹了。”
另一边,刘备率军抵达小沛。
眼前的城池经历战火,显得有些残破,城墙上尚有未曾修补完全的痕迹。但百姓们听闻是刘备军队入驻,纷纷涌上街头,眼中带着好奇与希冀。
关羽抚髯,环视四周,沉声道:“大哥,此城虽残,然民心可用,地势紧要,正可为我等基业之始。”
张飞更是哈哈大笑:“总算有个窝了!哥哥,俺老张这就带人把城墙修得结结实实,曹贼若敢再来,定叫他碰个头破血流!”
刘备望着眼前的城池和手下兄弟,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从平原到徐州,辗转奔波,如今总算有了一处可以暂时安身立命,施展抱负的地方。
他翻身下马,对迎接而来的小沛县吏温言抚慰,随即下令:安顿军队,秋毫无犯;巡查城防,即刻着手加固;开仓赈济流民,恢复生产。
一系列命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展现出他并非只想据城自守,更要在此地扎根经营的决心。
刘备站在小沛低矮的城墙上,向北望去,那是兖州的方向,曹操的阴影依旧笼罩大地。他又向南看了看下邳,深知陶谦的信任背后,是徐州本土势力复杂的目光。
前路艰难,但脚步已然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