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元年春的夜晚,弘农郡守府邸深处,吕布的书房灯火通明。
窗外月色清冷,偶尔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军营隐约的马嘶,提醒着这座城池的军事底色。书房内,炭盆驱散了北地春夜的微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皮革、金属保养油混合的气息。
吕布并未安寝。他高大的身躯陷在铺着虎皮的宽大坐榻里,身前的檀木长案上,堆积着数卷展开的帛书和竹简。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双继承自原身、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正微微眯起,扫过一份份来自各方的情报摘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显露出主人内心的思虑翻涌。
贾诩从不让他“清闲”。安邑送来的情报汇总总是详尽且及时,将天下这盘乱棋的最新走势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
长安。李傕、郭汜。这两个名字在情报中频繁出现,伴随着“部曲械斗”、“当街纵兵抢粮”、“郭汜妻妒忌构陷”、“双方营寨戒备森严”等字眼。蝴蝶的翅膀确实扇起了风暴,李郭二人的内斗比他记忆中的历史似乎更早、更激烈地走向了台前。长安,那座曾经的帝国心脏,如今已沦为暴徒角斗的修罗场,饥荒蔓延,秩序崩坏。
“内斗……好得很。”吕布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这是机会,毋庸置疑。张济死了,张绣带着仇恨和部众投效了自己,潼关已入囊中。如今李郭自乱阵脚,长安门户洞开。
他的目光移向另一份报告,关于张绣部众整编情况和徐荣对潼关防务、长安敌军士气评估的汇报。西凉军残部因内斗和饥荒,战力、士气均已大跌,但困兽犹斗,长安城高墙厚,强攻必然付出代价。需要策略,需要一把更烈的火,把他们从内部烧干净。离间计…贾诩最擅长这个。或许可以再添点料,比如,伪造一些郭汜欲联合自己共分关中的书信,“不小心”落到李傕手里?或者散布李傕欲尽诛郭汜麾下将领家眷的谣言?
他的思维继续扩散。拿下长安之后呢?
几乎本能地,那个绕不开的问题浮现脑海——天子。
汉献帝刘协,那个被困在未央宫中的少年天子,离他如今所在的弘农,实在太近了。近到仿佛能听到那皇权枷锁碰撞的叮当声。历史上,李郭败亡后,天子确实东逃洛阳,然后被曹操迎奉而去,开启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代。
“迎奉天子……”吕布的手指停顿下来,眉头微蹙。这个念头充满诱惑,却也布满荆棘。
“令诸侯?”他嗤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袁绍、袁术、刘表……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门阀,谁会真心买一个被权臣攥在手里的天子的账?只怕‘令’不成,反成了众矢之的。曹操那厮后来能成,是他一步步打出了底气和地盘之后。我现在呢?”
他审视自身。根基初奠,弘农、河东、河内、洛阳,看似连成一片,实则内部需要消化整合,外部强敌环伺。曹操在兖州舔舐伤口,眼神怨毒地盯着自己;袁绍在北边磨刀霍霍,一心要吞并公孙瓒;刘表在南面看似温和,实则警惕地窥探着洛阳的动静。
一旦把天子这块烫手山芋捧在手里,所有的矛盾都会瞬间聚焦于他。每一步行动都会在“忠于汉室”的名义下受到审视。 那些朝廷公卿,一个个都是人精,惯于内斗和扯皮,到时候是听他们的,还是他们听我的?束手束脚,何谈发展?
而且,他对东汉末年的皇权,尤其是那一连串的“幼儿园皇帝”,实在缺乏敬意。那更像是一个空洞的符号,一块需要强大武力才能支撑得起来的金字招牌。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招牌,是实实在在的土地、人口、粮草和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天子…现在迎奉,弊大于利。”吕布得出了结论,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冷静。“可以控制,但不能捧在手心里。拿下长安,以‘平定叛乱,肃清朝纲’的名义驻军,将天子和他的小朝廷‘保护’起来,隔绝内外交通。这样,政治上的主动权在我,实际的麻烦却可减少到最低。”
他想到了董白。这个女孩的价值再次凸显。击败李郭后,以西凉旧主董卓孙女的身份出面招降残部,安抚人心,效果绝对比他自己出面要好得多。这张牌,华阴用过,很好用,在长安可以再用一次。这比直接打出天子这张牌,目前来看,收益更大,风险更可控。
思路逐渐清晰。战略优先级很明确:利用长安内乱,火中取栗,夺取实际利益(财富、人口、兵源、战略要地),将关中地区纳入势力范围或至少成为缓冲地带,同时将天子的政治影响暂时封存起来,待自身足够强大时再决定如何处置。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情报。
曹操在兖州埋头搞屯田,加固黄河防线,一副稳守反击的架势。但吕布绝不会天真到认为曹孟德会忘记河内之仇、夏侯惇瞎眼之恨。那双锐利的眼睛一定在死死盯着自己,寻找任何可乘之机。东线的防守,交给文远(张辽),必须万无一失。
刘备…居然真的拿到了徐州。但情报显示,徐州内部丹阳兵与本地士族矛盾尖锐,刘备那个“皇叔”名头恐怕压不住多久。陶谦留下的就是个烂摊子。袁术那家伙,骄横自大,听说刘备得了徐州,怕是肺都要气炸了吧?东南方向,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孙策…已经用玉玺换回了自由身,据说得到了周瑜的资助,正准备渡江攻打刘繇。一头年轻的猛虎出笼了。自己提前下的那点投资(书信和军械),不知能换来多少未来的回报。江东搅得越乱,对南面的刘表牵制就越大,对自己越有利。
袁绍和公孙瓒还在幽州死磕,听说袁本初不惜引乌桓人入关…真是与虎谋皮。北边暂时无忧,但徐晃在兹氏的压力不会小,并州的高干可不是善茬。
还有洛阳,高顺那边防疫、垦荒、推广新农具,事事艰难,还得时刻提防荆州的小动作。
千头万绪,但核心不能乱。
吕布深吸一口气,将案上的情报卷起,整理好。他的眼神已然恢复平静,深邃如潭,所有的权衡和算计都沉淀了下去,化为决断。
“来人。”他沉声唤道。
一名亲卫立刻应声而入,躬身听令。
“传令:明日辰时,召贾文和、张文远、高伯平、徐荣、张绣…还有董白,至议事厅军议。”
“诺!”亲卫领命,迅速退下。
吕布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军营的灯火。
长安。这场乱局,该由他来收场了。至于那位天子…暂且在那冰冷的宫殿里,再待些时日吧。
他关上门,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虓虎,正凝视着棋局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