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对蔡邕的发难,来得又快又急。
几乎就在定下对待西凉军强硬方针的次日朝会上,王允便旧事重提,而且直接将事情推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他并未迂回,直接面向少帝刘协(实则是对着满朝文武),朗声奏道:“陛下!左中郎将蔡邕,世受汉恩,却怀悖逆之心!董卓,国贼也,天下共诛之!而蔡邕于私室之中,竟为董卓之死叹息流涕,此非附逆为何?其心不臣,其行不端,臣请陛下下诏,将蔡邕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这番话如同冷水滴入沸油,朝堂瞬间炸开。虽然昨日已有风声,但众人没想到王允如此迫不及待,且定性如此之重,直接就要问斩!
“陛下!司徒公!万万不可!”首先站出来的是太仆士孙瑞,他情绪激动,“伯喈(蔡邕字)乃海内大儒,旷世奇才!其所着汉史,关乎国体,承续文脉!岂可因一时感慨而诛杀国士?若如此,天下士人如何心服?请陛下、司徒公明鉴!”
“臣附议!”又一位老臣出列,“蔡中郎纵有失仪,其罪不致死!董卓于他有知遇之恩,常人尚有恻隐,何况儒者?此乃私情,非关国事!若以此杀人,恐伤陛下仁德之名啊!”
求情之声此起彼伏,多为清流名士或与蔡邕有旧者。他们倒未必完全赞同蔡邕的行为,但更无法接受王允因言(甚至只是私下的一句叹息)杀人的酷烈手段。这触碰了士大夫阶层敏感的神经。
王允面对群情,面色丝毫不变,反而愈发冷硬。他等求情的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诸公皆言蔡邕之才,可知昔年孝武皇帝不杀司马迁,使其作谤书(指《史记》)流于后世,讥刺先朝?今国运艰危,天下未靖,岂可再留此等持才傲物、心念旧贼之人在幼主左右?非但无益圣化,更恐使我等皆受其非议讥谤!”
他竟将蔡邕比作司马迁,将自己诛杀蔡邕的行为类比于防止“谤书”流传!这简直是强词夺理,偷换概念到了极点!群臣闻言,无不色变,这才真正看清王允内心深处那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对异见者的极度恐惧与猜忌。
大殿之内,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明白了,王允杀意已决,再劝无益,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司徒公。”
众人循声望去,开口的竟是一直沉默的吕布。
王允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心中顿生不悦。这武夫,又要来插手政务?他淡淡应道:“吕将军有何高见?”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居高临下。
吕布出列,拱手道:“布一介武人,不通经史。然亦知蔡中郎名满天下,乃世间少有之才学之士。董卓之罪,确当万死,然其已伏诛。蔡中郎一时念及私谊,或有不当,然以此断罪处死,是否刑罚过重?如今长安初定,天下瞩目,若因一言杀大儒,恐四方贤士闻之,皆裹足不前,于朝廷招揽人才、稳定人心恐有不利。布恳请司徒公三思,可否暂息雷霆之怒,从轻发落?”
吕布这番话,说得颇为得体。他并未直接否定王允,而是从实际利害出发,点明杀蔡邕的负面影响——失士人之心,于稳定大局不利。这符合他武将的身份,也给了王允一个台阶下。
然而,此刻的王允早已被权力和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冲昏头脑。他见吕布竟也敢为蔡邕说话,那股被“武夫”质疑的恼怒与被触及权威的不快瞬间涌起。
他冷笑一声,语气变得尖锐:“吕将军!此言差矣!昔年高祖皇帝何以得天下?凭三尺剑耳!治国安邦,首重纲纪!蔡邕悖逆,纲纪不容!岂能因区区虚名而废法度?若人人皆以有才为恃,行悖逆之事而不究,则国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存?将军掌军事,或不明政刑之要,此事乃朝廷法度所在,将军还是专心军务为好!”
这番话,已是毫不客气的驳斥和敲打。不仅驳回了吕布的求情,更暗指他越权干涉政务,不懂规矩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王允对吕布的轻蔑与忌惮,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吕布目光微凝,与王允对视了一瞬,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藏的不屑。他沉默片刻,缓缓退回班列,不再多发一言。该做的姿态已经做了,王执意要自绝于人,他也不会为了一个蔡邕在此刻与王允彻底翻脸。但他心中对王允的评估,又冷了几分。
贾诩垂着眼睑,站在文官队列靠后的位置,仿佛一切与己无关。吕布的求情在他意料之中,王允的反应更是丝毫不差。他心中唯有冷笑:王允自毁长城,竟还如此洋洋得意。
“此事已决!”王允不再看任何人,斩钉截铁道,“将蔡邕收押诏狱,择日处决!任何人不得再议!”
一场朝会,就在这压抑与血腥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退朝后,吕布回到府邸,贾诩随即跟入书房。
“王允死意已决,蔡伯喈在劫难逃。”贾诩平静地陈述事实。
吕布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我知道。但此人,或还有些用处。李肃。”
李肃的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
“再去诏狱,打点妥当,务必保证蔡先生不受苦。另外…”吕布压低了声音,“看看有没有可能…偷梁换柱。”
李肃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了吕布之意:“主公是想…?”
“未雨绸缪罢了。能成则成,不能成,也不必强求,首要的是不能泄露风声,更不能让王允察觉。”吕布吩咐道。救蔡邕风险极大,但若能成功,不仅得一大学者,日后更能彰显他吕布惜才、与王允酷烈截然不同的姿态。这是一步闲棋,但或有奇效。
“诺!属下明白!”李肃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就在长安城内因蔡邕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之际,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抵达了长安东门。他们打着西凉军的旗号,为首的,正是李傕派出的使者,军司马李暹。
守城的并州军士兵立刻警惕起来,层层上报。
消息很快分别送到了王允的司徒府和吕布的温侯府。
王允闻报,冷哼一声:“终于来了!传令,明日朝会,召见西凉使者!本司徒要亲自看看,这些董卓余孽,还有什么话可说!”
而吕布得到消息时,正与贾诩对坐。
“来了。”吕布道。
贾诩微微颔首:“且看司徒公明日,如何‘示之以强’了。祸根,或许便由此种下。”
两人的目光中都透露出凝重。西凉使者的到来,如同一点火星,即将落入王允亲手堆起的干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