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正刻,万籁俱寂,连奔腾咆哮的黄河水声也仿佛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只余下旷野寒风的呜咽。文丑大营外围那新筑的土墙上,零星的火把在料峭夜风中不安地摇曳,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巡逻兵卒疲惫而紧绷的面容。白日里喧嚣震天的筑垒工地,此刻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睡,只有少数哨兵的身影在未完工的土垒和堆积如山的木料间如同鬼魅般缓缓移动。
陡然间,这死寂被一阵极其尖锐、撕裂耳膜的鸣镝声悍然打破!
下一瞬,无数支拖着橘红色尾焰的火箭,如同自幽冥中升起的复仇火雨,从曹军营寨方向的深邃黑暗中腾空而起,呼啸着划破沉甸甸的天幕,带着死亡的气息,精准无比地覆盖向袁军的筑垒工地、辎重堆放处以及边缘的营帐区!
“敌袭——!曹军袭营——!”
凄厉得变了调的警报声像野火般瞬间燎遍整个袁军大营的前沿。火箭嗤嗤落下,轻易地引燃了干燥的木料、堆放的草席、乃至一些士兵匆忙间未能完全收起的皮帐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夜风一吹,火势轰然蔓延,顷刻间便将大片区域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几乎就在这第一波火箭照亮夜空的同时,曹军营寨面向工地的栅门被猛地推开,放下厚重的吊桥。乐进身披双层铁甲,手中长刀寒光凛冽,一马当先,如同下山的猛虎,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儿郎们,随我破敌!杀——!”
他身后,五千名早已抱着必死决心的敢死之士,如同决堤的洪流,沉默却迅猛地涌出营寨,直扑预先选定的突击点——一段因施工仓促而尚未完全合拢、且巡逻哨位相对稀疏的壕沟与土墙结合部。
曹军死士显然经过精心准备和演练。冲在最前的悍卒利用飞钩、索套等工具,敏捷如猿猴般攀上土墙,与墙头惊醒的袁军哨兵展开血腥的短兵相接。刀锋砍入骨骼的闷响、垂死者的惨嚎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寂静。后续部队则迅速用沙袋、木板填平部分壕沟,为后续冲击开辟通路。
“不要乱!结圆阵!长枪手上前!弓弩手……”一名反应迅速的袁军校尉声嘶力竭地试图组织抵抗,话音未落,一支不知从哪个阴影角落射出的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贯穿了他脖颈处的皮甲缝隙,他捂着喷涌鲜血的伤口,难以置信地栽倒在地。
乐进根本不给袁军任何重整旗鼓的机会。他如同一个燃烧的战争机器,率部在火光冲天的工地区域反复冲杀。他的目标明确至极——制造最大的混乱和破坏。曹军士兵三人一组,背靠背协同作战,见人就砍,遇帐就焚。专门负责纵火的士兵将携带的火油罐奋力投掷出去,砸在木料堆、未完工的井阑上,随即引燃,爆起更大的火团。弓弩手则冷静地占据制高点或隐蔽处,专门狙杀那些试图集结队伍、或指挥救火的袁军低阶军官。
前沿阵地彻底陷入了地狱般的景象。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袁军士兵仓皇奔出营帐,很多人衣甲不整,甚至赤手空拳,在混乱中像无头苍蝇般乱撞,建制完全被打乱,指挥系统近乎瘫痪。火光跳跃不定,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黑暗中不断有利刃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收割着生命。燃烧的帐篷噼啪作响,垂死者的哀鸣与厮杀声、军官的怒骂声交织在一起,谱写了一曲残酷的死亡交响乐。
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到极点的袭击,果然成功地吸引了文丑大营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和兵力。震天的战鼓在各处擂响,代表着紧急调兵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大批原本驻守在其他方向的袁军步卒被紧急调往火光最盛、杀声最烈的前沿。
而就在这片混乱与喧嚣达到顶峰的完美掩护下,在曹军营寨另一侧,一个预先清理出的、极为隐秘的出口处,夏侯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一挥手。他身后,两千名虎豹骑精锐,人人口中衔枚,战马四蹄皆以厚布包裹,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出营寨。他们没有点火把,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微弱的星光,如同一支淬毒的暗箭,沿着预定路线,绕过杀声震天的主战场,朝着西南方向,李典苦战之地,全速驰骋而去!
文丑在中军大帐被亲兵急促唤醒,他披甲执剑,快步走出,映入眼帘的便是前沿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他脸色瞬间铁青,拳头紧握,但眼神依旧冷静。他迅速判断出,这绝非总攻,而是曹操精心策划的一次大规模袭扰,目的很可能是突围或为重创他的围困工事。
“传令各营!严守本位,加固栅栏,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前沿各部,全力扑灭火势,压缩袭营之敌的活动空间,务必将其绞杀在工地区域!骑兵各队于营内待命,随时准备截击可能出现的曹军主力冲营!”文丑的反应堪称迅捷,命令层层下达,显示出其卓越的临阵指挥能力。他并未被乐进的佯攻完全迷惑,依然保持着对曹军主力动向的高度警惕,预留了充足的预备队。
然而,深邃的夜色、弥漫的浓烟以及前沿极度的混乱,还是干扰了他的判断。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正面那场激烈而血腥的接触战所吸引,未能及时察觉那支如同暗影般悄然脱离战场、直奔他后方软肋而去的精锐骑兵。
乐进率领的敢死之士,在袁军前沿阵地疯狂冲杀了一个多时辰,给予袁军人员和物资重大杀伤,彻底搅乱了其筑垒计划,并成功地将文丑大营的注意力牢牢钉在原地后,眼见预定时间已到,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撤退命令。
“撤!交替掩护!退回营寨!”
曹军死士们立刻执行,他们不再纠缠,将剩余的火油罐、火把奋力投向身后,制造出最后的火墙与混乱,随即以严密的战斗队形,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夜色的掩护,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却。袁军虽然奋力追击,但在曹军营寨墙头骤然爆发的、如同疾风骤雨般的箭矢掩护下,追击部队丢下不少尸体,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火流”重新汇入漆黑的曹营之中。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凄冷的鱼肚白时,震彻一夜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袁军前沿阵地满目疮痍,烧成焦炭的木料冒着缕缕青烟,破损的冲车、井阑残骸散落四处,尸体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凝固的血液将泥土染成诡异的酱紫色。初步清点,伤亡超过两千,大量珍贵的筑垒物资化为灰烬,士气遭受重创。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面的曹军大营依旧壁垒森严,旌旗在晨风中悄然舒展,仿佛昨夜那场血腥激烈的袭营战从未发生过。
直到日上三竿,阳光勉强驱散了一些晨雾,一匹浑身汗湿、口吐白沫的快马才从西南方向狂奔而至,带来了一个让文丑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的消息:夏侯渊率领的两千虎豹骑,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围攻粮队的战场,与坚守的李典部里应外合,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了韩荀所部骑兵,韩荀本人亦在混战中负伤,狼狈败走。那支维系着曹军数万人生死的粮队,已然突破了封锁,安全驶入了曹军大营。
文丑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声响,坚硬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他望着西面那座依旧沉默的曹营,心中明白,昨夜一战,自己虽然在正面挡住了曹操的袭扰,看似守住了防线,却被对方以精妙的声东击西之策,成功撕开了粮道封锁,输掉了至关重要的一筹。
曹操静立于营寨望楼之上,晨风拂动他染尘的斗篷。他默默注视着最后一辆粮车驶入营门,脸上并无半分得色,反而愈发凝重。他清楚地知道,这仅仅是一次艰难的喘息。文丑的围困铁壁依旧森严,高览的偏师仍在侧后虎视眈眈,黎阳方向的压力丝毫未减。而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身后中军方向,那顶属于郭嘉的军帐中,昨夜传来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和持久的咳嗽声。
黎明的曙光并未带来温暖,夜火虽已熄灭,但笼罩在曹军头顶那无形却致命的寒意,远比覆盖在枯草上的那层冰冷霜华,更加刺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