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春日,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压抑,仿佛连抽芽的新绿都沾染了权谋的灰暗。城西一处僻静的别院,庭中老槐树刚抽出几缕鹅黄的嫩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曹操与郭嘉对坐于石质棋枰两侧,黑白子疏落有致地散布在纵横十九道上,看似闲敲棋子,然而每一次落子都带着深思熟虑的锋芒。
曹操执黑,指间一枚黑玉棋子稳稳落下,清脆一声,精准地截断了白棋一片看似活络的气眼。他目光未离棋盘,口中却淡淡道:“奉孝,黑风峪之败,折损数百虎豹锐士,诚为可惜。然,许攸此人…”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枚冰凉的黑子,语气听不出喜怒,“其才,确如淬毒利刃,锋锐无匹,足以伤人。然其心,却似盘踞暗处的蛇虺,阴冷难测,难以驾驭。用之,便如手持双锋之剑,稍有不慎,未及伤敌,已先割己手。”
郭嘉面色依旧带着久病缠身的苍白,闻言轻咳两声,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随手拈起一枚白子,看似随意地应了一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明公所虑,洞若观火。许子远贪利而寡信,其来投,非慕明公之仁义,实乃避自身之倾覆大祸。然黑风峪此败,细究之下,亦非全无益处。”他抬起眼,那双因疾病而略显黯淡的眸子此刻却闪过一丝洞彻世情的锐光,“袁本初得此小胜,骄矜自满之心必然更盛往昔。其麾下,审配、郭图、逢纪,乃至许攸旧日党羽…彼此倾轧攻讦,只会因这‘胜利’而愈演愈烈。内部嫌隙丛生,纵有十万带甲之士,其力亦难聚于一处,形同散沙。”
曹操微微颔首,不再就此多言,目光重新落回那方寸棋盘之上。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许攸这把危险的刀,眼下还不能轻易丢弃,但握在手中,需得更加谨慎,时刻提防其反噬。
……
相较于别院弈棋的含蓄,司空府正堂的气氛则要肃杀直接得多。夏侯惇独目圆睁,因愤怒而微微发红,声音洪亮如同擂鼓:“主公!袁绍匹夫,不过侥幸赢了一场,便如此猖狂不可一世!末将请兵,愿再渡黄河,寻其主力决战,必雪黑风峪之耻!”
曹操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抬手虚按,一股无形的威势瞬间压下了堂下其他几位同样面带愤懑、跃跃欲试欲要请战的将领。“元让之心,吾深知之。”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然,沙场争锋,岂能仅凭一时血勇?匹夫之怒,徒逞意气,非取胜之道。眼下局势,我军有两件更要紧的事,亟待处置,关乎根本。”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文武众臣,最终定格在沉稳的曹仁身上:“子孝。”
“末将在!”曹仁抱拳,大步出列,甲胄铿锵。
“刘备!”曹操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此獠如同附骨之疽,盘踞于兖、豫边界山林,借复杂地势,行游击骚扰之能事。其部虽难撼动我军根基,却搅得边境数郡民心惶惶,粮道转运时受威胁。此等疥癣之疾,若久拖不治,必成溃堤之蚁穴,大患就在眼前!”他语气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着你与曼成,增调精锐兵马,协同当地郡国兵,划定区域,拉网合围,步步为营进行清剿!全力压缩其活动空间,断其粮草补给来源,务必将此獠,彻底驱离我境,或……寻机一举剿灭!”
“末将领命!必不负主公所托!”曹仁沉声应道,眼中闪过狼一般的狠厉之色。
曹操微微点头,视线转向文官一列中始终气度雍容的荀彧:“文若。”
荀彧拱手,姿态一丝不苟:“主公。”
“吕布借盐、皂等奇巧之物,行经济侵扰之策,虽前番因局势暂缓,然其长远之害,犹在蔓延。境内流通之‘玉盐’、‘玉皂’,需严加管控,绝其源头。”曹操吩咐道,声音带着深沉的思虑,“着令各郡国,务必加大官营盐铁工坊产出,全力平抑市场盐价,安定民心。凡查获走私玉盐、玉皂者,货物一律没收入官,人犯严惩不贷,或罚没为奴,或徙往边陲充作苦役!同时,今年兖、豫、徐三州屯田规模,须在原有基础上,再扩三成!民以食为天,军以粮为命。唯有府库充实,仓廪殷实,方能无惧外人任何形式的掣肘与打压。”
“彧,明白。即刻着手安排。”荀彧简洁回应,心中已然开始飞速盘算如何具体施行方能使效率最高。
这两条命令,一条针对军事上的近患,力求根除;一条针对经济上的远忧,意在固本。清晰地显示出曹操在遭受局部挫折后,并未被情绪左右,盲目寻求报复,而是冷静地优先稳固自身,清除内部隐患,夯实战争潜力。
……
兖州东部,与豫州交接的连绵群山之中。春日山林,万物复苏,绿意萌发,本应是一片生机盎然,此刻却因人为的杀伐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一队约百人的曹军郡兵,正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溪谷艰难跋涉。山路湿滑,荆棘丛生,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不耐。带队的一名军侯显得尤为烦躁,不时挥舞手中的环首刀,狠狠劈砍着挡路的坚韧藤蔓和横生的枝杈。
“呸!这该死的刘大耳,真他娘跟个成了精的山耗子似的,滑不留手!”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仗着熟悉地形,打了就跑,抢了咱们的粮食就钻山沟,连个影子都摸不着!这仗打得,真他娘的憋屈!”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异变陡生!
“咻——咻——咻!”
两侧林木茂密的山坡上,毫无征兆地响起几声尖锐刺耳的骨哨之音!
“不好!有埋伏!敌袭!”那军侯脸色骤然剧变,嘶声高喊示警,同时下意识地举起盾牌。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话音未落,数十支力道强劲的箭矢如同毒蛇般从林木深处激射而出!这些箭矢虽不算铺天盖地般密集,却异常精准狠辣,专挑队伍前列缺乏有效防护的士兵下手。只听一片“噗噗”的入肉闷响与凄厉的惨叫,走在最前面的七八名曹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溪边的青苔。
几乎在箭雨袭来的同时,数十名衣衫褴褛、装备混杂,甚至有些身上还套着抢来的曹军号衣的士卒,如同鬼魅般从大树后、巨石后、甚至灌木丛中猛地跃出!他们不发整齐的呐喊,只有野兽般低沉的嘶吼,挥舞着环首刀、长矛、甚至是削尖的木棍,以惊人的速度顺着陡坡冲杀下来!为首一人,面色黝黑中透着赤红,手持一柄形制奇特、刃口闪烁着寒光的战刀,正是投降刘备的原黄巾军悍将刘辟。
“杀光这些曹狗!一个不留!”刘辟目露凶光,大吼一声,身先士卒,率众直扑那名惊慌失措的军侯。
狭窄的溪谷瞬间变成了死亡陷阱!曹军队形大乱,前后拥挤,左右都是陡峭山壁,根本无法有效展开阵型进行抵抗。那军侯勉强举起环首刀格挡了几下,却被刘辟势大力沉的一刀狠狠劈在肩胛骨上,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他整个人被劈得踉跄后退,重重摔倒在地,眼看是不活了。余下的曹兵见首领瞬间毙命,对方又如此凶悍亡命,本就低落的士气瞬间彻底崩溃,发一声喊,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刘备军的士卒们显然对此习以为常,默不作声地迅速打扫战场。他们熟练地收缴尚算完好的兵器,剥下死者身上还能使用的皮甲和号衣,仔细捡拾曹兵丢弃的干粮袋和水囊,动作麻利,秩序井然。
不远处一处高坡上,关羽倒提着他那柄威名赫赫的青龙偃月刀,丹凤眼微眯,如同盘旋于高空的苍鹰,冷静地扫视着周围山林的一切动静,为部下警戒。而性情火爆的张飞则提着丈八蛇矛,在一旁焦躁地来回踱步,忍不住嘟囔道:“大哥!这般零敲碎打,跟挠痒痒似的,何时才是个头?忒不痛快!不如找个大点的城池,集结人马,狠狠干他娘的一仗!也让那曹阿瞒知道知道咱的厉害!”
刘备从一棵需数人合抱的古树后缓步走出,脸上带着常年奔波留下的风霜与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而坚定。他看了看部下们缴获的寥寥无几的物资,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三弟,稍安勿躁。我军新合不久,兵微将寡,粮草匮乏,根基浅薄。若此时便与曹操精锐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唯有借此莽莽山林,与之巧妙周旋,不断消耗其精力,补充我所需,方能存续此有用之身,方能……徐图将来发展。”他说话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面,那是许都的方向,也是吕布势力隐约笼罩的方向,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难测,“曹孟德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我等偏要在此,如同楔子般,牢牢扎下,让他寝食难安!”
他这番话语,虽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在那些侥幸存活下来、围拢过来的士卒中引起一阵低沉的共鸣。这些追随他的人,成分复杂,有徐州败退的旧部,有沿途收拢的各路溃兵,有被苛政逼得活不下去的流民,甚至还有几股被逼无奈接受招安的山贼土匪。他们如同石缝间的野草,虽卑微,却在这权力的夹缝中,顽强地生存着,挣扎着,寻找着一线生机。
……
许都,司空府书房。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将曹操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他单独留下了面容冷峻、以严苛刚直着称的谋士程昱。程昱静立一旁,如同磐石,默默等待着指令。
曹操背对着他,久久凝视着墙上悬挂的巨幅舆图,目光最终在代表青州的那片区域停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轻轻划过。
“仲德。”曹操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低沉。
“昱在。”程昱微微躬身。
“即刻选派精明干练、善于隐匿之人,携带重金,秘密潜入青州。”曹操缓缓道,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透着深沉的算计,“设法寻机,面见袁谭。记住,不必劝其归附,更不必提及黑风峪之事,以免刺激其敏感之心。只需以恰当方式,表达……本司空对其能在青州独当一面,迅速肃清孔融余孽,有效安抚地方的才干,表示由衷的‘欣赏’之意。再于言谈间,稍作感慨,言及当下河北局势波谲云诡,内部关系错综复杂,父子若能同心,何其不易……如此,点到即止,足矣。”
程昱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这其中深藏的、杀人不见血的离间之毒。这并非赤裸裸的挑拨,而是在袁绍、袁谭父子那本就因权力、猜忌而存在深刻裂痕的关系上,再看似无意地、轻轻抹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滑腻油脂,让那道缝隙,不至于因外部的共同压力而太快弥合,甚至可能在特定条件下,裂得更深。他深深躬身,言简意赅地回应:
“昱,领命。必办得妥帖。”
夜色笼罩下的许都,表面一片宁静,然而谋略的暗流,已如同地下涌动的伏泉,正悄然流向四面八方,无声地侵蚀着对手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