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的蜂箱嗡嗡响了整宿,天刚亮时,我就蹲在旁边数蜜蜂。工蜂们拖着金粉从巢门钻进钻出,后腿的花粉篮鼓得像小灯笼,落在木板上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别靠太近,”爹拿着蜂扫走过来,竹枝编的扫子上沾着几片蜂蜡,“昨儿新分的蜂群,还认生呢。”他掀开箱盖,一股甜香混着泥土味涌出来,蜂巢像块金黄的蜜糕,爬满了攒动的蜜蜂。我看见蜂王缩在巢脾中央,比普通蜜蜂大一圈,腹部的纹路像镶了琥珀,工蜂们围着它转,像捧星星似的。
“它可是这群蜂的魂,”爹用手指轻轻拨开蜂群,动作轻得怕碰碎露珠,“没了蜂王,蜂群就散了,就像家里没了主心骨。”他刮下一小块巢蜜递给我,琥珀色的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舔一口,甜得舌尖发麻,还带着点野花的清苦。
正午日头辣时,蜂箱突然热闹起来,蜜蜂们像炸开的金雾,在箱口盘旋。爹脸色一紧:“要逃群!”他赶紧往巢门口塞了片沾了蜂蜜的木板,又点燃艾草,青烟袅袅升起,蜜蜂们被烟呛得晕乎乎,慢慢落回箱里。“它们嫌热,”爹抹了把汗,“得给蜂箱搭个凉棚,不然留不住。”
我和爹搬来竹竿搭棚,芦苇席刚盖上去,蜜蜂就不闹了,又开始忙着钻进钻出。爹看着巢门的蜜蜂笑:“你看它们多实在,给点甜头,再遮遮太阳,就踏踏实实在这儿过日子了。”
傍晚收蜜时,爹用摇蜜机转着巢脾,金黄的蜜顺着桶壁流下来,在灯下泛着油光。他往我嘴里塞了块带蜂蜡的蜜脾,我嚼着蜡渣,听着蜂箱里的嗡鸣渐轻,像群小家伙在哼安眠曲。爹把装蜜的陶罐封好,贴上张红纸,上面写着“七月蜜”。
“等霜降前,这群蜂能采三回蜜,”他擦着罐口,“留两罐给你过冬泡蜜酒,剩下的送隔壁张奶奶,她总念叨咱的槐花蜜。”蜂箱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说晚安。我摸着温热的蜜罐,忽然懂了爹的话——日子就像这蜂群,得有个主心骨,得给点甜头,才能酿出满罐的甜。
村口的老磨盘蹲在槐树下,青灰色的石面上刻着圈年轮似的纹路,是前清时传下来的。磨盘中间的窟窿插着根枣木磨杆,被几代人的手摸得油光锃亮,像裹了层琥珀。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磨盘边缘,三叔公就推着驴过来了。老驴套着褪色的蓝布罩,耷拉着耳朵,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嗒嗒”响。三叔公把半袋玉米倒进制料口,手一抖,磨杆就随着驴的步子转起来,“吱呀——吱呀——”的声响漫过整个村头。
我蹲在磨盘旁看,玉米在磨眼里打着转儿,被碾成碎粒,顺着石缝漏进底下的竹筐,像沙漏里的沙。“慢工出细活,”三叔公拄着磨杆歇脚,烟袋锅在磨盘上磕了磕,“这老磨盘认人,你急它就跟你较劲,磨出来的面粗得能硌牙;你顺着它的性子转,它给你磨出的面细得能吹起来。”
日头爬到头顶时,竹筐里的玉米面堆成了小山。三叔公抓了把面在手里搓,细粉从指缝漏下来,像撒了把雪。“够蒸三回窝窝了,”他直起腰,“你娘最爱用这老磨盘磨的面做贴饼子,说带着石腥气,香。”
正说着,二丫挎着篮子来换面,她娘蒸的槐花糕要掺点玉米面才筋道。三叔公称面时不用秤,就用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一碗抵半斤,多出来的用手捏回去,少了就再添一捧,称完了还往篮子里塞把刚摘的薄荷,“给你娘泡水喝,败火。”
驴在一旁甩尾巴,苍蝇在磨盘上的玉米面里打旋。三叔公又推起磨杆,老驴迈开步子,磨盘转得平稳,“吱呀”声混着远处的蝉鸣,像首没谱的调子。我看着磨盘上的纹路,忽然觉得,这老磨盘磨的不光是粮食,还有日子——一转转,一碾碾,把粗粝的日子磨得细滑,把零散的时光磨得扎实,磨着磨着,就磨出了各家灶台上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