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乌云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村头老槐树上空。我刚把最后一袋新收的谷子搬进粮仓,天边就滚过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紧跟着砸下来,打在晒谷场的石板上噼啪作响。
“快!把场边的帆布盖好!”爹扛着木杆往谷堆跑,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灰布褂子,贴在背上显出嶙峋的骨架。我抓起墙角的麻绳跟上,帆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四角系牢,手背都被麻绳勒出了红痕。
“这雨来得邪乎,怕是要下整夜。”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往河坝方向望了望,眉头拧成个疙瘩,“早上才堵好的裂缝,别再出岔子。”
话音刚落,村东头就传来喊叫声:“河坝漏水了!快来人啊!”
我和爹对视一眼,拔腿就往河边跑。雨幕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李强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往裂缝处填石块,可湍急的河水裹着泥沙,刚填上的石头转眼就被冲得不见踪影。
“用草袋!”李大爷拄着拐杖赶来,裤脚沾满泥浆,“把稻草和黏土混在一起装袋,沉得很,能堵住!”
众人立刻分头行动,我跟着爹往村西头的草垛跑。雨越下越大,路滑得像抹了油,爹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蹚水,忽然“哎哟”一声摔倒在泥里。我赶紧扶起他,借着闪电的光亮,看见他膝盖磕出了血,泥水混着血珠往下淌。
“爹,您回去歇着!”我急道。
他甩开我的手,咬着牙站起来:“别废话,河坝塌了,全村的地都得淹!”
等我们扛着草袋赶回河坝,李强已经带着人用木桩搭起了简易的围堰。我和爹把草袋扔进裂缝,果然比石块管用,水流顿时缓了些。可雨势丝毫没有减弱,丝毫的水位还在涨,刚堵好的地方又开始往外冒水。
“得在坝顶再加一层土!”有人喊道。可附近的黏土早就用完了,回家取又太远。我看着岸边被雨水泡软的田埂,忽然想起李大爷说过,田埂的熟土黏性最强。
“去挖田埂的土!”我喊了一声,扛起铁锹就往旁边的稻田跑。众人立刻跟上,铁锹插进湿软的泥土里,发出噗噗的声响。田埂被挖开一道豁口,泥水顺着豁口流进稻田,可谁都顾不上心疼——保住河坝,才保住所有田地。
不知忙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河水终于不再上涨,裂缝被草袋和新土牢牢堵死。众人瘫坐在泥地里,互相看着对方满身的泥浆,忽然都笑了起来,笑声混着河水的哗哗声,在清晨的雾气里荡开。
我扶着爹往家走,他的膝盖肿得像个馒头,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路过村委会时,看见李强正蹲在电脑前敲打着什么,屏幕上跳出一行字:“紧急求购防水布与加固钢材……”
“这小子,倒是机灵。”爹瞥了一眼,嘴角扬起笑意。
到家时,娘已经熬好了姜茶,端出来时还冒着热气。我接过碗一饮而尽,辣意从喉咙窜到胃里,浑身的寒气顿时散了大半。娘用布条给爹包扎伤口,一边缠一边掉眼泪:“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小伙子似的拼命……”
爹拍了拍她的手:“你懂啥,这河坝是咱村的根,根保住了,日子才能往下过。”
我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屋顶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忽然明白,所谓家园,不就是有人愿意为它蹚泥淌水,有人愿意为它彻夜不眠,有人守着它的裂痕,一点一点把日子缝补得结实又温暖吗?
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镇上农技站的王技术员:“小友啊,你们要的种子和化肥我联系好了,明天一早就送过去……对了,上次说的滴灌设备,厂家也同意先赊给你们,秋收了再结账。”
挂了电话,我心里暖烘烘的。原来这世上的牵挂,从来都不是单向的。就像这雨夜里的河坝,你为它拼命,它便护你岁岁丰登;你为它缝补裂痕,它便给你铺展开一片能扎根的土地。
爹喝完姜茶,靠在椅背上打盹,娘正低头纳着鞋底,针脚在布面上穿梭,像在编织一个踏实的梦。我拿起墙角的镰刀,走到院角的菜畦边,割下一把带着露水的青菜——不管昨夜雨多大,今早的菜还是要摘,饭还是要做,日子总在这些琐碎里,慢慢长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