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程秋霞家的小屋里飘荡着浓郁的鱼汤香气。大铁锅里,那条曾经扇过程飞大嘴巴的“勇士”鲤鱼,此刻正和嫩白的豆腐、几片姜在奶白色的汤汁里翻滚,咕嘟咕嘟地唱着歌。
程飞像个小尾巴似的围着锅台转,小鼻子一耸一耸,口水都快滴到脚面了。“妈,香!鱼……还动吗?”她有点记仇,又有点好奇。
“动啥动,早炖服帖了。”程秋霞笑着盛出一大碗,奶白的汤,嫩白的豆腐,上面躺着几大块蒜瓣似的鱼肉,撒了点翠绿的葱花,看着就诱人。“来,趁热吃,小心烫啊。”
娘俩坐在炕桌边,程秋霞细心地把一大块没小刺的鱼肚子肉夹到程飞碗里,又浇上一勺鲜美的鱼汤。“慢慢吃,看着点刺,小刺得吐出来,听见没?”
程飞用力点头,吹了吹气,然后啊呜一口,就把大半块鱼肉塞进了嘴里。鱼肉又嫩又滑,鲜得她眯起了眼睛,小脚丫在炕桌底下直晃悠。她嚼啊嚼,只觉得满口香,根本没留意那几根细小的鱼刺,喉咙一动——“咕咚”,全咽下去了。
程秋霞正低头挑自己碗里的刺,一抬眼,看见闺女鼓着腮帮子使劲咽了一下,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飞飞!不是让你吐刺吗?你……你是不是把刺咽下去卡着了?!”程秋霞的声音都变了调,赶紧放下筷子。
程飞被妈妈紧张的样子吓了一跳,茫然地眨巴着眼,小手摸了摸脖子:“刺?……没……没卡住呀。”她觉得就是吃了块有点扎嘴的肉而已。
“哎呀我的小祖宗,那鱼刺是能咽的吗?卡喉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程秋霞急了也顾不上多说,立刻跳下炕,从碗柜里翻出醋瓶子,倒了小半碗黑褐色的陈醋。
“快来,把这个喝了,醋能软化鱼刺。”程秋霞把碗递到程飞嘴边。
(作者:用醋和馒头吞鱼刺并不科学,被鱼刺卡住请尽快就医。)
程飞看着那碗黑乎乎、闻着就一股酸气的液体,小脸皱成了苦瓜,脑袋往后缩:“妈……不喝……呛鼻子……”
“不喝不行,听话,喝了就好了。”程秋霞这会儿也顾不得哄骗了,一手搂住她,一手就把碗往她嘴边送。
程飞被迫张开嘴,冰凉的醋液灌了进去。那酸爽!简直无法形容,比她啃过的酸菜棒子、嚼过的野果子加起来还酸一百倍。她浑身一激灵,像被点了穴,小身子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酸得口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小脸皱巴巴地挤成一团,五官都快移位了,喉咙里发出“嗬……呃……”的怪声,像只被柠檬袭击的小猫。
“哎哟喂,这是咋啦?灌药呢?”过来送小银鱼的李风花听见动静,探进头来好奇地问。
程秋霞顾不上解释,紧张地盯着程飞:“怎么样?感觉刺下去了没?”
程飞被酸得灵魂出窍,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伸着小舌头直哈气,眼泪汪汪地:“妈……酸……飞飞……变成酸菜了……”她感觉自己的舌头和喉咙都被醋泡透了。
程秋霞让她张开嘴,接着光照着仔细看了又看,又让她咽了几口唾沫,发现她确实没啥痛苦的表情,行动也自如,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一把将闺女搂进怀里,后怕地拍着她的背:“哎哟吓死妈了,你说你这孩子,吃鱼咋不吐刺呢?算你运气好,没卡住。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听见没?小刺必须吐出来!”
程飞趴在妈妈怀里,感受着妈妈砰砰跳的心跳,虽然嘴里还酸溜溜的,但心里却暖烘烘的。她小声说:“听见了……吐刺……妈,鱼刺为啥不能吃?它……它也是鱼的一部分呀。” 在她简单的认知里,鱼骨头跟猪骨头差不多,只是细了点。
李风花被这童言稚语逗笑了,耐心解释:“傻闺女,那鱼刺太细太硬,吞下去,它不像肉那么听话,会在你喉咙里、肚子里乱扎,那可疼了,还得去医院让大夫拿镊子夹出来,更受罪。”
程飞想象了一下“镊子夹肚子”的场景,吓得缩了缩脖子:“那……那不吃了!飞飞听话,吐刺!”
“没事,我回了,小银鱼给你放这,烤小鱼干吃吧。我抓紧回去做饭了。”
“好,盛碗鱼汤啊?”
“不得了,家里有一堆鱼呢,走了啊~”
程秋霞重新坐好,把程飞揽到身边,夹起一块鱼肉,仔细地、一点点地把里面所有细小的刺都挑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喂到她嘴边,“来,妈给你挑好了,这回放心吃吧。”
程飞看着妈妈专注挑刺的侧脸,灯光下,妈妈眼神那么温柔,她觉得心里涨涨的,张开嘴吃掉那块绝对安全的鱼肉,嚼得特别慢,特别认真,仿佛在品尝世界上最好的美味。
“妈,你挑刺……真厉害。”程飞咽下鱼肉,由衷地赞美,“像……像给鱼肉摘小伞。”她觉得那些细刺像一把把小伞骨。
程秋霞被闺女这奇怪的比喻逗得笑出了声,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就你怪话多,快吃吧,汤都快凉了。”
屋里,鱼汤的香气依旧弥漫。程飞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妈妈精心挑过刺的鱼肉,喝着鲜美的鱼汤,觉得安全又满足。程秋霞看着闺女吃得香,自己也胃口大开,心里琢磨着,以后吃鱼这挑刺的活儿,自己怕是得长期承包了。
后半夜,程秋霞家。
程飞睡得迷迷糊糊,小鼻子忽然用力抽动了几下。一股异常浓郁、带着热气的肉香直往她鼻子里钻,比炖鱼的香味还要让她口水直流,==这味道……是哪来的?
她困惑地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看到旁边的妈妈脸颊通红,眉头紧皱,呼吸又粗又重,嘴里还发出难受的哼哼声。程飞伸出小手推了推程秋霞:“妈……妈?你……你咋这么香?像锅里炖的肉……”
程秋霞烧得昏昏沉沉,毫无反应。
“妈?”程飞又用力推了推,程秋霞只是不耐地动了动,依旧没醒。程飞看着妈妈通红的脸,感受着她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诱人的热乎劲和味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简单的小脑袋里成型——妈这是要“熟”了啊,就像锅里炖的肉,熟了就能吃了。(′?皿?`)不行!不能让妈熟了!
巨大的恐慌让她瞬间清醒。她骨碌一下爬下炕,也顾不上穿棉袄棉鞋,只穿着单薄的线衣线裤,光着小脚丫就冲出了屋门。院子里的积雪冰寒刺骨,冻得她直哆嗦,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人,救妈。
她跑到隔壁李风花婶子家,情急之下看到篱笆围墙角落那个平时大黄狗进出的破洞,想也没想就趴下身子,哧溜一下钻了过去。
狗窝里睡觉的大黄还没来得及叫就看见一个影子进了正屋的门。
李家屋里,李风花和丈夫朱铁牛正睡得沉。迷迷糊糊间,李风花感觉有一只冰凉彻骨的小手在自己脸上、头上乱摸,还伴随着急促的呼唤:“风花婶子!风花婶子!醒醒!我妈……我妈要熟了!”
“嗷——!”李风花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坐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心脏怦怦直跳,黑暗中只隐约看见一个冒着凉气的小影子站在炕沿前。
“咋的啦?!闹贼啦?!”朱铁牛也被这声尖叫吓醒,一个激灵坐起来,顺手摸向炕边的枕头抱在怀里。
两口子定睛一看,借着窗户透进的微光,只见程飞只穿着单薄的线衣线裤,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小脸冻得青白,头发上还沾着钻狗洞时蹭的灰,正焦急地看着他们,嘴里反复念叨:“婶子!叔!我妈要熟了!快!快去看看!”
“熟了?!”朱铁牛一愣,第一反应是着火了,“哎妈呀!隔壁着火了?!”他鞋都顾不上穿就要往外冲。
李风花稍微镇定点,但也被“熟了”这词弄得心惊肉跳,她赶紧下炕,一把抱起浑身冰凉的程飞:“飞飞别急,慢慢说,咋回事?啥熟了?”
“妈!身上!烫!香!叫不醒!”程飞紧紧搂住李风花的脖子,小身子还在发抖。
“?”李风花心里一沉,抱着程飞就往外跑。朱铁牛也反应过来,不是着火,可能是人出事了,赶紧跟上。
跑到程秋霞家院子,并没有看到火光。李风花直接冲进屋里,一摸程秋霞的额头,滚烫,再一看人,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了。
“哎呀!这是起大热(发高烧)了,烧糊涂了。”李风花惊呼,“铁牛!快,快去招呼人套驴车,得赶紧送县医院。”
“哦哦,我这就去。”朱铁牛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李风花赶紧给程飞找棉袄棉裤棉鞋穿上,一边穿一边后怕:“你这孩子,咋光着就跑出来了?这要是冻坏了可咋整,你妈得多心疼啊,你咋进院的?我没听见拍门声啊。”她看着程飞冻得发紫的小脚丫,心疼得直抽抽。
“我……我怕妈熟了…爬的大黄的洞…”程飞小声说,眼睛一直盯着炕上不省人事的妈妈。
“哎哟,可怜见的吓坏了吧,真机灵啊,乖乖飞飞。”
驴车很快套好了,几个热心的屯邻也赶来帮忙,七手八脚地用厚被子把程秋霞裹严实,抬上了驴车。
朱铁牛招呼来的几个屯邻手脚麻利,很快就把程秋霞用厚棉被裹好抬上了驴车。李风花本想跟着去,可看看漆黑的天色和需要人拿主意的孩子不能没个大人在,她跺了跺脚,对朱铁牛嘱咐:“铁牛,你跟紧点,到医院有啥事机灵着,我把秋霞嫂子家门锁好,看着飞飞……哎?飞飞呢?”
她一回头,发现刚才还在身边的程飞不见了,再一看驴车上,那厚被子鼓起一个小包,程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了进去,紧紧贴在昏睡的程秋霞身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小手死死攥着妈妈的衣角,抿着嘴,眼神里全是倔强和害怕。
“这孩子!快出来,跟婶子回家。回家,在家等着,她们送你妈去医院,等病好了妈就回来接你了啊。”李风花伸手要去抱她。
程飞却把脑袋往被子里一缩,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不!跟妈!妈熟了……我看着!”
朱铁牛看着这情形,叹了口气:“风花,算了,让孩子跟着吧。你看她吓的,小脸煞白,光脚跑出来也不知道冻着没,离了妈肯定不行。我多看顾着点就行。”
李风花看着被窝里那一小团,心里也是酸软一片。这孩子平时虎了吧唧,关键时刻对妈的依赖是真深。她不再坚持,赶紧把程飞的棉袄帽子给她戴好,又把被子边角掖严实,对朱铁牛说:“那行,你们快走,路上当心,到了医院赶紧找大夫,我这就把秋霞家门锁好,回头再去。”
驴车在朱铁牛的驱赶下,吱吱呀呀地驶出了靠山屯,融入了漆黑的雪夜。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朱铁牛把车赶得飞快,心里也着急。
被窝里,程飞紧紧贴着妈妈滚烫的身体,感觉妈妈就像个大火炉。那浓郁的、“熟了的”肉香味不断钻进鼻子,让她又害怕又困惑。她伸出冰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妈妈的脸,烫得她缩了一下。她把脸贴在妈妈的手臂上,小声地、一遍遍地念叨:“妈……你别熟……飞飞在呢,飞飞保护你…熟了就不能动了……”
也不知道是她的念叨起了作用,还是颠簸的缘故,程秋霞在昏沉中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程飞立刻抬起头,紧张地看着妈妈的脸,见她没有醒,又失望地趴了回去,把小身子贴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抵消妈妈那不正常的热度。
朱铁牛听着身后被窝里孩子细碎的念叨,心里也不是滋味,只能把鞭子甩得更响,希望驴车能再快一点。
驴车在寂静的雪夜里,吱呀吱呀地朝着县城方向疾行。寒风扑面,程飞躲在妈温暖的怀里,小脸贴着她滚烫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妈妈。
与此同时,李风花利索地锁好了程秋霞家的屋门和院门,又回到自家,发现儿子铁蛋在隔壁屋睡得四仰八叉,呼噜震天,对刚才外面发生的这一切浑然不知。
“这傻小子,跟他爹一样,睡得跟死猪似的。”李风花叹了口气,心里却惦记着驴车上那对母女,盼着程秋霞能挺过这一关。这大冬天的,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李风花给他掖了掖被角,看着儿子无忧无虑的睡颜,再想想此刻正在寒夜里奔向县城的程家母女,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没妈的孩子和离了孩子就不行的妈,真是让人没招,她心里打定主意,天一亮就去程秋霞家把鸡喂了,再把屋里收拾一下,等着她们娘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