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日子，像是被细雨洗过的绸缎，温润而平滑地铺展开来。自那夜相拥而眠及清晨那惊心动魄的念头后，陆明璃的心境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与迷惘交织之中。
沈玦似乎变得异常忙碌。驿站的书房常常灯火通明至深夜，往来递送文书信函的属下络绎不绝。他处理着江南积压的政务，更运筹着千里之外京城的棋局。他依旧掌控着她的一切，却不再像最初那般时时刻刻将她拘在眼前。
这份“松懈”，反而让陆明璃得以喘息。
偶尔，在得了沈玦一句淡淡的“多带些人”的允准后，她会在两名护卫不近不远的跟随下，走上余杭城的街头。
青石板路被时光磨得温润，两旁店铺林立，幡旗在微风中轻轻招展。空气里弥漫着糕点的甜香、药材的清苦，还有女子发间桂花油的馥郁。她会在卖丝线的铺子前驻足，指尖拂过那些柔软斑斓的彩线，挑选几股；会在路边的摊贩那里，买一把新采的、带着露水的莲蓬；甚至会站在桥头，看乌篷船咿呀摇过，划开一河碧水，漾起圈圈涟漪。
没有京城那些无处不在的、探究她“世子未亡人”身份的目光，没有深宅大院里需要时刻谨守的繁文缛节，更没有挥之不去的、关于未来命运的惊惧。在这里，她仿佛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可以暂时隐匿身份，享受片刻烟火人间的寻常女子。
她几乎要快要忘记京城那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危险仿佛被江南的暖风柔雨稀释，远去成了模糊的背景。
有时，她坐在临水的窗边，慢慢剥着莲子，清甜微苦的滋味在口中化开。目光偶尔会飘向书房的方向，听着那里隐约传来的、属于他的低沉嗓音或下属的禀报声。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竟有点像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丈夫在外忙碌，妻子打理着琐碎的日常。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却又忍不住贪恋这份虚假的宁静。
她甚至开始学着插花，将几枝半开的荷花与翠绿的菖蒲插入素净的瓷瓶，笨拙地调整着姿态。侍女在一旁轻声夸赞，她只是浅浅一笑，心底却泛起一丝微澜。若真能一直这样，隔绝外间的风雨，是否……
这念头刚起，她便猛地掐断了。指尖被莲蓬粗糙的茎秆刺了一下，微微的疼。
她知道这是奢望，是镜花水月。
她允许自己，暂且沉溺。将烦恼与恐惧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藏进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伸出手，接住这一捧江南赠予的、偷来的时光。
江南的日头，暖得让人发懒，差点忘了还有赵元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存在。
自那日公堂之上，被沈玦轻描淡写一句“既无官职，何时轮到你做主？”当众剥光了脸面后，他便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缩回了阴暗的巢穴。明面上，他收敛了所有气焰，甚至称病不出，避开了所有可能再与沈玦碰面的场合。
那份蚀骨的屈辱，日夜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赵元在江南为三皇子办事，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每每回想起沈玦那淡漠的、仿佛看蝼蚁般的眼神，以及周显仁、苏衡等人当时各异的神色，他就恨得几乎要咬碎牙根。
可他不敢妄动。
沈玦的雷霆手段，他已领教过。对方就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岳，仅仅显露一角，就足以让他精心布置的局溃不成军。他知道，在沈玦尚未离开江南的这段时间，任何轻举妄动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于是，他学会了蛰伏。
他撤去了明处的爪牙，却布下了更多隐秘的眼线。驿站周边的茶楼、酒肆，陆明璃偶尔会逛的街市，甚至苏家老宅附近，都有他的人在无声地注视着。
他自己，则常常坐在临河的某处隐秘雅间里，窗扉微启，目光阴鸷地透过缝隙，望着外面那个看似平和的世界。他看到沈玦的属下频繁出入驿站，神色肃穆；他也看到，那个叫陆明璃的女子，偶尔会在护卫的跟随下，出现在街头。
她穿着素雅的衣裙，有时会在卖丝线的铺子前停留，有时会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甚至有一次，他看到她站在桥头，望着河水出神，侧影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柔婉。
就是这个女人……赵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若非因为她，怎会陷害苏家失败，他也不会与沈玦正面冲突，更不会遭受那般奇耻大辱！沈玦对她那超乎寻常的在意，简直像是一道护身符，也像是一个……完美的弱点。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扭曲的笑意。
沈玦，你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你偏偏有了软肋。你将这女人护得如此之紧，不正说明了她对你的重要性么？
动不了沈玦，难道还动不了这个女人吗？若能寻到机会，将她掌控在手中，或是干脆……让她消失，岂不是对沈玦最致命的一击？
时机很快就来了，接连两日，苏家小姐苏芷都递来帖子，邀陆明璃出门散心。头一日是去城郊踏青；第二日则是泛舟湖上。沈玦对此未加阻拦，只吩咐护卫跟紧些。
这两日的畅游，让陆明璃久居室内的郁气散去了不少。苏芷性情活泼爽利，又不失江南女子的温婉，与她相处，无需揣度心思，更不必时刻警惕，让陆明璃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轻松。江南的山水之美，苏芷的真诚相待，几乎让她沉溺其中，将那潜在的危机抛诸脑后。
第三日清晨，苏芷的帖子又至，邀她同往城西颇具盛名的慈云寺礼佛，顺道观赏寺中那几株已有数百年树龄的银杏。
“……慈云寺香火鼎盛，景致也好，最是清静不过了。”侍女在一旁轻声转述着苏芷丫鬟的话。
陆明璃略一沉吟，心底那点对出门的渴望终究占了上风。她望向书房方向，沈玦似乎正与属下议事，她便自行做了主，吩咐下去准备出门。
她却不知，这接连三日的出行，早已落入了那双在暗处窥伺已久的眼中。
赵元如同幽灵般，隐在驿站对面茶馆的二楼雅间，窗口的竹帘被他拨开一道细不可查的缝隙。他看着陆明璃的轿子离去，看着她身边依旧跟着那两名精干的护卫，嘴角缓缓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连续三日……沈玦，你竟也如此放心了么？还是觉得，我赵元当真成了缩头乌龟，再不敢动弹？”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怨毒与算计的光芒。“慈云寺……好地方，香客众多，人来人往，正是浑水摸鱼的好去处。”
他迅速起身，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惯穿的锦蓝绸衫，手中添了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脸上那抹阴鸷之气被刻意收敛，混入前往慈云寺的香客游人之中，竟也不甚起眼。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出了城，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只闻鸟鸣与风声。陆明璃与苏芷同乘一车，听着苏芷叽叽喳喳说着城中趣闻，唇角不自觉地带着浅淡的笑意。
她却丝毫未曾察觉，在后方不远处，几辆看似普通的马车和零星行人中，有一道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着这支小小的队伍。
赵元不远不近地跟着，耐心极好。他知晓那两名护卫是高手，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确保她们始终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摇着折扇，看似悠闲地欣赏着沿途景致，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四周环境，心中盘算着种种可能。
慈云寺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前方山坳之中，飞檐翘角，梵钟声声。香客络绎不绝，的确是个热闹又容易隐藏行迹的地方。
赵元混在人群里，拾级而上，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前方那抹熟悉的纤影。
慈云寺掩映在苍翠古木之中，梵音缭绕，香火鼎盛。苏芷挽着陆明璃的手臂，兴致勃勃地指引着，从大雄宝殿的庄严佛像，说到偏殿壁画上的佛教故事，又引她去后院看那几株参天古银杏。
“明璃姐姐你看，传说这树是前朝一位高僧亲手所植，至今已有三百余年了呢！”苏芷仰着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光彩。
陆明璃安静地听着，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并不觉得烦扰。相反，苏芷这活泼烂漫的模样，不经意间勾起了她心底尘封的记忆。未出阁时，她何尝不也是这般，与手帕交嬉笑游玩，对着春日海棠也能评头论足半日，仿佛天地间尽是美好，无忧无虑。
只是后来……兄长病逝，她被迫冲喜，又成了未亡人……那些少女时光，恍如隔世。
思绪飘远间，她随着苏芷的脚步，几乎将整个慈云寺走了个遍。日光渐烈，腿脚也有些酸软。
“走了这半日，姐姐定是累了罢？”苏芷体贴地说，“寺里为女眷备有清净的厢房休息，我们去歇歇脚可好？”
陆明璃确实感到些许疲惫，便点了点头。
两人被引到一处僻静的小院，相邻的两间厢房，倒也雅致。苏芷进了自己的那间，说要去更衣。
陆明璃则推开另一间的房门，屋内陈设简洁，一张榻，一方桌，几只蒲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她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贴身丫鬟轻声道：“你在外间守着便好，我想独自静一静。”
丫鬟应了声是，替她掩上了房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隐约的蝉鸣。陆明璃走到桌边坐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游玩的兴致褪去后，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执起桌上备好的青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水温尚可，带着一丝山泉的清冽。她未曾多想，便小口饮尽。茶水入喉，解了渴，却也带来一股极其轻微、近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涩感，转瞬即逝。
她并未在意，只当是寺庙的清水味道特别。
然而，不过片刻功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旋转。她下意识地想扶住桌沿站起身，手臂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
“来……”她想唤人，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卡在喉咙里。
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吞噬了她的意识。指尖最后触碰到的，是冰凉的桌面，随后，她便彻底失去了知觉，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