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烛火昏黄。沈玦将陆明璃和孩子安顿好,看着她因极度疲惫而迅速沉入睡眠的苍白侧脸,心中酸涩难言。连日奔波的困倦也如潮水般涌上,他合衣在她外侧躺下,将她和孩子一同拢在怀中,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真实温度,数月来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也沉沉睡了去。
这一夜,是陆明璃自怀孕以来,第一个无需担惊受怕、无需独自硬撑的安眠;也是沈玦得知真相后,第一个不必在焦灼恐慌中辗转的沉睡。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沈玦便醒了。他侧身看着身旁依旧沉睡的陆明璃,她眉眼间还带着产后的虚弱与长期的倦怠,但睡容却安稳了许多。他又看了看摇篮里那两个小小的、呼吸均匀的孩子,心中被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与深沉愧疚的情绪填满。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替陆明璃掖好被角,又深深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这才轻轻走出房门。
秋云早已在外间等候,见他出来,连忙行礼。
“秋云,随我来。”沈玦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两人走到院中僻静处,晨光熹微,带着江南冬日特有的湿冷。
“将这几个月的事,细细说与我听。”沈玦负手而立,目光望着那棵光秃的老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秋云不敢隐瞒,从陆明璃怀孕,如何下定决心南下,如何利用暗卫的职责盲区布下疑阵,再到后来肚子异常变大,独自准备生产之物,以及最后那夜……她如何独自一人在空寂的宅院里,经历那九死一生的生产过程,没有稳婆,没有大夫,只有几本医书……
秋云的声音带着哽咽,叙述断断续续,那些被陆明璃刻意轻描淡写的艰难与凶险,此刻被一一还原。
沈玦静静地听着,背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当听到秋云描述陆明璃如何在血泊中挣扎,几乎力竭昏死,却还强撑着生下第二个孩子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当初在温泉别院,他是如何半是强迫地将她留在身边;想起她数次欲言又止的惶恐;想起她提出南下时,自己虽有不舍却并未深思的允准……他以为自己给了她庇护,却让她独自承受了怀胎十月的忐忑,独自面对了生产的鬼门关!
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自责与后怕汹涌而来。他以为的爱护,竟成了她不得不远走他乡、孤身犯险的推手!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声音却异常平静:“知道了。”
他沉默片刻,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转而问道:“夫人和孩子们如今身体如何?”
“夫人产后虚弱,一直在调养。两位小主子……倒是能吃能睡,很是健康。”秋云忙答道。
沈玦点了点头,思忖一瞬,吩咐道:“你去一趟苏先生那里,务必亲自见到他,请他过来一趟,为夫人仔细诊诊脉,也看看两个孩子的情况。记住,要谨慎,莫要引人注意。”
“是,奴婢这就去。”秋云领命,匆匆离去。
秋云脚步匆匆,不多时,便悄悄引着苏衡从后门入了隔壁院落。苏衡一身青衫,眉宇间带着些许被急召而来的疑惑,直到在院中看见那道风尘仆仆却难掩威仪的身影,他才真正显露出惊愕。
“沈大人?”苏衡着实意外,他以为只是陆明璃临近产期身体不适,万没想到沈玦会亲自在此,“您何时到的江南?”
沈玦转过身,面上难掩疲惫,眼底情绪复杂,只微微颔首:“刚到不久。有劳苏先生跑这一趟。”
苏衡心中疑虑更深,看沈玦这神色,莫非是陆姑娘……他不及细想,便被沈玦引着走向内室,口中斟酌着问道:“是陆姑娘身子有何不适?算来时日,应是快……”
他的话,在踏入内室,目光触及床榻上那虽虚弱却明显是产后状态的陆明璃,以及她身旁那个并排躺着两个小小襁褓时,戛然而止。
苏衡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脸上是全然的不敢置信。他是医者,一眼便能看出陆明璃此刻的状态,绝非临近生产,而是已然分娩!而且……竟是双胎!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空气中隐约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未被完全驱散的血气。他看向陆明璃苍白憔悴却强撑精神的脸色,又看向那两个襁褓,最后猛地转向沈玦,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发紧:“陆姑娘她……是独自在此生产?!”
这简直匪夷所思!双生胎本就比单胎凶险数倍,没有经验丰富的稳婆和大夫从旁协助,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行走!
就在这时,秋云红着眼眶上前,对着苏衡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恳求:“苏先生,求您……求您快给我家小姐仔细看看吧。她才……才生下小主子们,身边连个懂行的婆子都没有,全靠硬撑……奴婢实在怕她身子受不住……”
苏衡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恢复了医者的冷静。他快步走到床前,对陆明璃温声道:“陆姑娘,冒犯了,让在下为你请脉。”
他的手指搭上陆明璃纤细的腕脉,眉头却越蹙越紧。脉象虚浮无力,气血亏损之严重,远超寻常产妇。他简直无法想象,她是凭着怎样的意志,才熬过了那一关。
诊完脉,他又小心地查看了两个婴儿的情况。好在两个孩子虽略显瘦小,但气息平稳,哭声响亮,倒是比他们的母亲情况要好上许多。
做完这一切,苏衡才直起身,看向沈玦,语气沉重:“沈大人,陆姑娘此番……实在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气血两亏,元气大伤,需得精心调理数月,方可慢慢恢复,期间绝不能再有劳累忧思。至于两位小公子和小小姐,尚算安康,但毕竟是早产双生,亦需格外仔细看顾。”
沈玦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头。他看着床榻上对他露出安抚微笑的陆明璃,只觉得喉间哽得生疼。
苏衡提笔写下药方,皆是益气补血、固本培元的温补之药。他搁下笔,将方子递给秋云,语气郑重:“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作一碗,早晚各一次。切记,夫人此刻虚不受补,万不可用人参等大补之物。”
他转向沈玦,神色肃然:“沈大人,夫人此番亏损非同小可。在下会每七日过来为夫人请一次脉,届时再根据恢复情况调整方子。”
沈玦接过药方扫了一眼,收入袖中,对苏衡郑重拱手:“有劳苏先生费心。此情,沈玦记下了。”
苏衡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提着药箱告辞离去。
回到苏家别院,苏衡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未散的凝重。他刚踏入院门,早已等候多时的苏芷便像只小鸟般扑了过来,拽住他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哥哥!你去瞧陆姐姐了?她的风寒可好些了?这都多久了,我和楚姐姐都想去找她玩呢!”
苏衡看着妹妹不谙世事的明亮眼眸,心头微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抬手轻轻拂开她,语气如常般温和:“陆姐姐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江南湿冷,她需要好生静养一阵子,不便打扰。”
苏芷撅起嘴,正要再说什么,却听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轻响。
“苏公子,芷儿妹妹。”楚月华款步而入,今日她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衣裙,臂弯搭着件银狐裘的披风,身后跟着的丫鬟捧着两个锦盒。她已是苏家的常客,眉眼间带着自然而然的亲近笑意,“我给你们带了点小玩意儿。”
她先取过一个较小的锦盒递给苏芷,笑道:“芷儿,这是新出的绢花,瞧着活泼,衬你。”苏芷欢呼一声,爱不释手地接过。
随后,楚月华才转向苏衡,从丫鬟手中取过另一个明显更厚重、包装也更精致的锦盒,递到他面前,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了几分:“苏公子,这是……前朝御医手着的《本草经疏》孤本,我偶然在旧书肆寻得,想着或许对公子研习医术有所助益。”
那锦盒古色古香,一看便知绝非“偶然”能得,必是费了不少心思寻觅。
苏芷在一旁看看哥哥手中那本珍贵的医书孤本,又瞧瞧自己手里虽然漂亮却寻常的绢花,大眼睛眨了眨,忽然凑到楚月华耳边,用自以为很小声、实则清晰可闻的音量“悄悄”说道:“楚姐姐,你偏心!给哥哥的礼物,可比给我的用心多啦!”
楚月华被她这话闹得瞬间脸颊绯红,如同染了上好的胭脂,眼神慌乱地瞥了苏衡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嗔怪地轻拍苏芷的手背:“芷儿!莫要胡说……”
苏衡握着那沉甸甸的锦盒,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心意,再听妹妹这般直白的打趣,耳根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轻咳一声,避开楚月华羞赧的目光,对苏芷道:“莫要顽皮。” 声音里,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晚饭后,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檐下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一名老仆提着灯,来到苏衡房外,恭声道:“少爷,老太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苏衡放下手中的医书,心下微诧。祖父平日这个时辰多在药圃打理,或是独自品茗,少有特意叫他过去的时候。他整了整衣袍,随着老仆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祖父苏老太爷的书房。
书房内药香弥漫,苏老太爷正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摩挲着一把用了多年的紫砂小壶,见苏衡进来,示意他在对面的绣墩上坐下。
“衡儿,”苏老太爷声音缓慢,“近日家中,似乎常有贵客临门?”他并未抬眼,目光落在手中茶壶温润的光泽上,语气像是随口一问。
苏衡心下明了,祖父虽深居简出,但这府里的大小事务,终究是瞒不过他的。他微微垂首,坦然道:“祖父说的是安国公府的楚小姐。她与芷儿投缘,时常过来走动。”
“投缘?”苏老太爷轻轻哼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目光清明地看着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孙子,“安国公府的嫡孙女,千里迢迢从京城跟到江南,就为了和你妹妹‘投缘’?衡儿,你当祖父老眼昏花了不成?”
他放下茶壶,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洞察:“那楚家丫头,眼神心思,分明都是落在你身上。这府里上上下下,但凡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来?”
苏衡沉默着,没有否认。楚月华的心意,如春雨润物,细微却持久,他如何能感觉不到?
苏老太爷见他默认,也不逼问,转而道:“安国公府……门第太高。我们苏家虽世代行医,在江南有些清名,但终究是白衣人家。”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那丫头,我虽未与她深谈,但观其行止,倒不似一般高门贵女那般骄纵。芷儿那般跳脱的性子,也能与她相处融洽,想来品性是不差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了几分:“只是,衡儿,你需得想清楚。这样的身份,绝非寻常姻缘。其中利害,你心中要有杆秤。莫要一时心软,或是被情愫迷了眼,误人误己。”
苏衡抬起头,迎上祖父的目光,声音沉稳:“孙儿明白。祖父教诲,孙儿谨记在心。”他知道祖父并非反对,而是在提醒他前路的复杂与责任。
苏老太爷看了他片刻,见他眼神清明,并无沉溺之色,这才微微颔首,重新拿起茶壶,摆了摆手:“明白就好。去吧,早些歇着。”
苏衡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退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