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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璃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为母则刚的决绝:

“臣妇……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陛下宽宥。无论陛下如何处置臣妇,臣妇……绝无怨言。”她微微停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难以抑制的颤抖与恳求,“只求陛下……念在稚子无辜,他们身上……终究流淌着沈家与陆家的血脉,求陛下……开恩,给两个孩子一条生路。”

皇帝看着她伏地恳求的背影,听着她那放弃自身、只求保全孩儿的话语,只觉得额角一阵阵地抽痛,仿佛有千头万绪缠绕在一起,理不清,剪还乱。他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与深深的无力感:

“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把孩子……照顾好了。”

陆明璃闻言,紧绷的心弦微微一颤。她再次叩首:“臣妇……谢陛下恩典。” 随即,她站起身,姿态恭谨地退出了偏殿。

待她离去,皇帝靠在龙椅上,抬手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

一直侍立在侧的大太监见状,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温热的参茶,低声劝慰道:“陛下,龙体要紧,莫要过于伤神了……”

“伤神?”皇帝闭着眼,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倦意,“朕如何能不伤神?一个是为朕分忧解劳的肱骨之臣,一个是朕亲口嘉奖、亲赐诰命的臣子之女……如今闹出这等……唉!还有那两个孩子……”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御案上那些弹劾的奏章,又想起安国公在朝堂上那番沉稳的进言,以及陆明璃最后那放弃一切的恳求。各种利弊、人情、法理在脑中激烈交锋。

沉默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身旁的大太监沉声吩咐道:

“去,传朕口谕,召安国公……即刻入宫见驾。”

“是,陛下。”大太监心中一凛,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安国公接到宣召,并未耽搁。御书房内。他须发皆白,步履却依旧稳健,对着御座躬身行礼:“老臣参见陛下。”

“楚爱卿平身。”皇帝抬了抬手,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直接切入正题,目光灼灼地看向安国公,“沈玦之事,闹得朝野不宁。朕想再听听你的看法。”

安国公站直身体,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仿佛在仔细斟酌措辞。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老臣以为,此事确乃沈玦之大过。罔顾陛下恩典,藐视礼法纲常,其行可鄙,其情……却并非完全不可恕。”

他微微抬眼,观察了一下皇帝的神色,才继续道:“若单论法理,按律严惩,以儆效尤,自是应当。沈玦身为首辅,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此例若开,日后朝臣纷纷效仿,纲纪何以维持?陛下之威严何以存续?此乃其一。”

话锋至此,他语气微微转缓,带上了几分人情世故的通透:

“然,陛下,老臣斗胆进言,法律之外,尚有人情。沈玦与陆氏,其情虽悖于礼,却未必纯然是淫邪苟且。观其行事,沈玦甘冒奇险,亦要护那女子与孩儿周全……这般情状,倒更像是……年轻人情之所至,乃至……情深难抑,行差踏错。”

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感慨:“这男女之情,有时就如野火燎原,非是理智可以轻易束缚。感觉对了,便是什么规矩道理都顾不得了。老臣年轻时,亦曾见过类似痴儿怨女……哎,说来也是造化弄人。”

“故而,老臣愚见,”安国公语气恳切,“此事,确是有悖伦理,按律当惩,以正视听。然,法理不外乎人情。如何在这铁律与人情之间,寻得一个平衡点,既维护了朝廷法度的尊严,又不至于……让一对痴儿怨女乃至无辜稚子,走向绝路,这其中的分寸拿捏,还需陛下圣心独裁之智慧。”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冗长的寂静,只听得见铜漏滴答,声声催人。皇帝久久不语,指节无意识地叩着紫檀木案几,眉心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半晌,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叹息里浸满了身为帝王的无奈与挣扎,声音也透出几分沙哑:

“难……太难了。” 他抬起眼,目光沉重地落在安国公身上,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帝王的威严,更掺杂了一丝寻求破局之法的期盼,“楚爱卿,你给朕剖析得明白,这法理与人情,如同水火,朕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严惩,寒了臣子之心,亦损朝廷栋梁;宽宥,又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如何维系这祖宗传下来的礼法纲常?”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姿态,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郑重:

“朕知道你是三朝老臣,历经风雨,最是懂得权衡之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能暂且……平息这朝堂纷争,又能给此事一个……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哪怕不能尽善尽美,只要能暂且稳住局面,不使事态进一步恶化便好。”

安国公沉吟片刻,眼底掠过一丝精光。他微微躬身,声音沉稳:

“陛下,老臣倒有一拙见。”

皇帝抬眼看他:“讲。”

“陆氏身上,本就戴着三年的孝期。”安国公缓缓道来,“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两情相悦,那不妨……就让时间来验证这份情意的真假。”

他抬眼看向皇帝,目光清明:

“若三年之后,时过境迁,他们初心不改,依旧执意相守,届时陛下再行成全,既可彰显天恩浩荡,也全了一段难得的姻缘。世人见之,或许还会赞一声陛下通达人情的胸襟。”

他话锋一转,语气微沉:

“但若三年之内,他们自己生了变故,或是有人移情,或是有人退缩——那便是他们自己证明了所谓情深不过是一时冲动。到那时,陛下再以人伦纲常之罪论处,便是名正言顺,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安国公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

“至于眼下,不妨小惩大诫。”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皇帝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

\"如何小惩大诫?。\"

安国公他抬眼看向皇帝,声音沉稳:

\"沈玦已在狱中反省多日,可再关押一月,罚俸半年,另责二十廷杖。\"

皇帝微微颔首:\"那陆氏呢?\"

\"至于陆氏...\"安国公略一思忖,\"她既已在沈玦别院住下,不如就让她继续在那里静养。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慎重:

\"老臣建议,将她的诰命品级从三品降至五品。如此既显惩戒,又未完全剥夺陛下昔日恩典。待三年守孝期满,若他们仍初心不改,届时再议恢复品级也不迟。\"

\"至于两个孩子,\"安国公的声音放得更轻,\"就让他们随母亲住在别院,暂不对外声张。稚子无辜,还望陛下开恩。\"

皇帝听罢,沉吟片刻,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就依爱卿所言。不过那二十廷杖...\"

\"陛下放心,\"安国公立即领会,\"老臣会吩咐行刑之人手下留情。\"

翌日早朝,金銮殿内气氛依旧凝重。

皇帝端坐龙椅,待百官行礼毕,便沉声开口,将昨日与安国公商议的处置方案颁下:沈玦再押一月,罚俸半年,廷杖二十;陆氏诰命降至五品,于别院静养;稚子暂不公开身份,随母安居。

旨意一出,殿内先是寂静,随即响起一片细微的议论声。这处置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既显惩戒,又留有余地,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就在众臣窃窃私语之际,三皇子宇文铭忽然出列,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气:

“父皇,儿臣以为,此判——不妥!”

宇文铭手持玉笏,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但抬首时目光却直直望向御座,言辞恳切中透着锋芒:

“父皇明鉴!沈玦所犯,非寻常过错!乃是罔顾人伦,欺君罔上!其行径败坏的不仅是永昌侯府的门风,更是践踏了朝廷法度,玷污了皇室颜面!若如此重罪,仅以区区一月监禁、二十廷杖、罚俸半年轻轻揭过,儿臣恐怕……难以服众!”

他微微提高声调,目光扫过在场众臣,仿佛在寻求认同:“今日若对沈玦法外开恩,来日其他臣子若有样学样,视纲常礼法为无物,父皇又将如何处置?朝廷威严何在?法度尊严何存?”

他再次转向皇帝,语气愈发沉痛激昂:“儿臣非是针对沈玦一人,实是为我朝纲纪担忧!为父皇圣明担忧!如此处置,恐寒了忠臣之心,亦让天下人以为,皇家法度,亦可因人而异,因情而废!还请父皇……三思!”

皇帝缓缓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三皇子身上,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哦?\"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依你之见,莫非要将他们统统推出午门斩首,才算公允?\"

三皇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噎住,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辩解,皇帝却已移开视线,扫视全场。

\"朕与安国公商议良久,已定下三年之期。\"皇帝的声音在殿内清晰回荡,\"陆氏守孝三年期满后,若他们仍心意不变,朕便成全这段姻缘。若期间有人心生悔意,届时再行问罪不迟。\"

他微微前倾身子,目光如炬:\"这三年,既是对他们心意的考验,也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倒要看看,这份所谓的'两情相悦',经不经得起时光磋磨。\"

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皇帝环视众臣,语气不容置疑:

\"诸位爱卿,对此安排,可还有异议?\"

这话问得平静,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安国公率先躬身:\"陛下圣明。\"紧接着,陆文远、沈崇等重臣纷纷附和:\"臣等无异议。\"

三皇子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颤。他清楚地意识到,父皇这番话不仅是说给众臣听,更是在告诫他适可而止。

皇帝的旨意,很快便由内侍下达。

天牢深处,阴暗潮湿的甬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打破了死寂。牢门上的铁锁哗啦作响,一道光刺入,照亮了沈玦略显苍白却依旧沉静的脸。他靠着墙壁坐着,并未起身。

内侍手持黄绢,站在栅栏外,尖细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宣读了皇帝的最终裁决。

当听到“再押一月,罚俸半年,廷杖二十”时,沈玦眼神未变。直到内侍念出“三年之期,若心意不改,届时成全”以及“稚子随母安居别院”时,他搭在膝上的手,指节才收紧了一下。

内侍宣读完,看着他,不阴不阳地补充了一句:“沈大人,陛下的天恩,您可要仔细体会。这三年,好好思过吧。”

沈玦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牢房的昏暗,看向那唯一的光源入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臣,沈玦,领旨谢恩。陛下……万岁。”

内侍转身离去,牢门再次重重关上,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

沈玦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久久未动。黑暗中,他闭上眼,紧绷了数日的下颌线,终于微微松弛。不是最坏的结果。一个月,二十杖,三年……他等得起。只要璃儿和孩子无恙。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他唇角一闪而逝。他开始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日子。

侯府别院

另一队传旨的内侍抵达时,陆明璃正坐在院中,看着乳母哄着两个孩子。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轻愁。

听到“圣旨到”,她心中一紧,连忙整理衣裙,在院中跪下接旨。

当听到自己的诰命被降至五品,需在别院静养时,她面色平静。而当内侍清晰地说出“三年之后,若尔等心意如初,再行恩典”,以及明确允许“稚子可随母安居于此”时,她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

“臣妇……陆明璃,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送走传旨内侍,秋云连忙上前扶起她,眼中含泪,却是带着笑的:“小姐,太好了!陛下……陛下这算是……默许了?”

陆明璃站稳身子,目光复杂。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默许,是考验。三年……这三年,我们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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