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辰终于动了。
那仿佛被无形枷锁钉在原地的身躯,从极静到极动,带起空气中凝滞的能量微尘。
他一步步走向那具维持舱,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光滑如镜的合金地板,而是泥泞粘稠的血污沼泽,又或是承载着整个星河的重量。
他周身那足以令星辰黯淡、让舰队俯首的磅礴气势,此刻竟有些凝滞,像被无形之手扼住,只余下一种近乎压抑的沉寂。
他停在舱边,高大的身影在冰冷的舱盖上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将墨黎苍白的面容完全笼罩。
骨节分明、蕴含着足以撕裂星舰装甲毁灭性力量的手,缓缓抬起,动作间带着一种罕见的、与他暴戾本性极不相符的迟疑。
最终,那手指并未真正触碰,只是隔着那层冰冷彻骨、不断散发着维持生命场波动的透明舱盖,虚虚地、极其小心地,抚过墨黎脸颊的轮廓。
那动作笨拙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触碰一个极易破碎的幻梦,一个由月光和冰晶凝结而成的、稍纵即逝的泡影。
灵魂链接的那一头,早已不再是往日偶尔传来的、令他感到愉悦或玩味的情绪涟漪,而是持续不断、汹涌而来的破碎与痛苦的波动。
那感觉无比清晰,如同无数把最锋利的、淬炼着灵魂之火的刀刃,精准无比地、持续不断地凌迟着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展露过的、被万年坚冰覆盖的内心深处,某一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认知的、极其隐晦的柔软。
每一次痛苦的震颤,都让他精神核心随之抽搐,一种陌生的、被称为“恐慌”的情绪,如同嗜血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意志。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习惯于用绝对的力量和无边的恐惧来支配所有臣服或反抗的存在。
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宇宙的法则在他眼中,不过是弱肉强食的简单延伸。
墨黎的出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一个不在他任何计划与推演中的变数。
他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本能和不容置疑的强权,不由分说地将这个清冷而独特的灵魂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打上独占的烙印。
他一度坚信,这只是一种更高级别的占有,是自身混沌本源对另一个高度契合灵魂产生的、源自本能的强制性标记与吞噬。
他享受着那种通过【欲望回响】天赋感知对方一切情绪波动的绝对掌控感,更享受着看着这个总是试图维持平静的青年,在自己刻意制造的波澜面前,一点点失去方寸、被迫沉沦的过程。
那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满足,仿佛征服了一片纯净而危险的雪原。
可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个青年——最初或许是为了保护这艘属于他的“深渊咆哮”号星舰,但归根结底,一切的源头,正是他陆锦辰本人——而燃烧精神、透支潜力,最终陷入如此生死未卜、气息微弱的境地。
当他亲身、毫无隔阂地感受着灵魂链接处传来的、因对方的伤痛而引发的、比自己亲身承受任何酷刑还要剧烈千百倍的尖锐痛楚时,一种隐约而震惊的明悟,如同惊雷般劈开了他意识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迷雾。
有什么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脱离了简单“所有物”的范畴。
那种联系,并非他所以为的单向标记与吞噬,而是如同某种共生般的奇异藤蔓,在连他都未曾察觉的时候,顽强地扎根到了更深、更紧密、更无法强行剥离的灵魂土壤之中。
【欲望回响】不再带来任何扭曲的快意和掌控的舒适,反而在灵魂层面发出尖锐刺耳的悲鸣与呐喊。
那是一种源于本能的、最原始的焦躁与恐慌,疯狂地催促着他。
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不惜一切代价!去平息那痛苦的源头,否则,那悲鸣将首先撕裂他自己!
他闭上那双暗金色的、足以令星河战栗、让亿万生灵匍匐的眼眸,试图将外界的一切干扰隔绝。
庞大无匹、如同暗潮星系般浩瀚的精神力再次被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如同收敛了所有利爪和尖牙的凶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驯服姿态。
但这一次,精神力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审视意味的粗暴探查,或是充满侵略性的纯粹能量灌输。
而是变得极其细微、极其小心,如同最灵巧的织工,手持着以意志凝成的、几乎不可见的丝线,试图去触碰、去梳理、去安抚墨黎那已然破碎不堪、如同被宇宙飓风席卷过的、布满裂痕与能量风暴残骸的精神图景。
然而,精神图景是每个觉醒者最私密、最核心、也是最脆弱的领域,它承载着个体的一切记忆、情感与意志。
墨黎的图景即便在主人意识沉沦、濒临崩溃的情况下,依旧保留着强大的、源于灵魂本能的防御机制,顽固地排斥着一切外来力量的介入,哪怕是同源的能量。
陆锦辰那源自混沌本源的力量,在失去了墨黎自身意识的主导和主动引导后,变得如同无根的浮萍,空有磅礴的量级,却难以真正融入那破碎脉络的细微之处,进行有效的引导与修复。
它们在那片残破的图景边缘徘徊,如同隔着毛玻璃观察火场,能感受到其中的炽热与危险,却找不到破门而入的关键。
每一次陆锦辰小心翼翼的精神力触碰,都仿佛是不经意间惊动了图景中残存的、由极致痛苦凝结而成的印记,引来那些精神碎片更剧烈的震荡和更狂乱的能量乱流。
这反馈同时清晰地作用在灵魂链接上,让昏迷中的墨黎发出更加清晰、更加令人揪心的、细微而痛苦的低吟,那原本就紧蹙的眉头,也因此而锁得更深,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酷刑。
陆锦辰的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如刀削斧劈般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维持舱冰冷的金属边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从未做过如此精细、如此需要极致耐心和超凡掌控力的精神操作。
这远比毁灭一颗星球、撕裂一支庞大的星际舰队要困难得多,也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毁灭,只需要不顾一切地倾泻力量,肆无忌惮,享受那分崩离析的快感;
而修复……则需要他从未学习过、甚至内心深处一直不屑一顾的、名为“耐心”的东西,需要一种近乎奢侈的、与他本性背道而驰的“温柔”,以及……某种他隐约感知到、却不敢在此刻深入剖析的情感?
那个字——爱——如同幽灵般闪过脑海的瞬间,让他整个精神核心都骤然僵住,仿佛被最顶级的定身光束击中。
爱?
他对墨黎?
是那种扭曲的、充满了独占欲和支配欲的、如同对待稀有藏品般的“爱”?
还是……另一种,更为纯粹、不掺杂任何功利算计、更为炽热坦诚、也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恐慌的东西?
不。
现在绝对不是思考这个荒谬、危险且毫无意义问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