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雾未散,山道上已现出一道纤细身影。
苏锦言披着半旧的靛蓝斗篷,背负药篓,踏着湿滑石阶缓缓下行。
露水浸透了她的绣鞋,寒意顺着脚心攀爬而上,她却恍若未觉。
指尖在袖中摩挲着一枚铜钱大小的干枯叶片——那是昨夜从紫铃花根部剥离出的一丝暗纹,与母亲遗笺上的图样分毫不差。
二十年前,“青囊遗脉”曾是太医院最神秘的旁支,专研毒理反制之术,后因卷入皇室争斗被满门抄斩。
而那本残破医经,正是母亲拼死藏下的唯一传承。
她抬眸望向远处城楼,朝阳初升,金光泼洒在青瓦之上,宛如熔金流淌。
仁济堂的金字招牌,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她来了。
这一次,不是为换几两碎银糊口度日,而是要亲手掀开这层层伪装的序幕。
刚至药堂门前,赵掌柜竟亲自迎了出来,灰袍束带,神色凝重。
他将她引至侧间静室,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姑娘,你前日所售雪莲根,已被御医局以二十两白银高价购走。昨夜我翻阅《千金方外录》,却发现其炮制手法……竟与二十年前‘青囊遗脉’记载如出一辙。”他目光灼灼盯着她,“此法早已失传,连宫中老药师都未必知晓。你师承何人?”
苏锦言垂眸浅笑,指尖轻抚茶盏边缘,语气淡得像山间浮云:“不过是山野自悟,随手为之,不足挂齿。”
可她心底早已掀起惊涛。
暴露了。
她本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只按古法去芯、酒浸、炭焙三日,却不料这独门工序,正是“青囊派”秘传印记。
赵掌柜能认出来,说明这世上还有人记得那段被抹去的历史。
而更可怕的是——谁会把这件事传出去?
她面上不动声色,寒意却已蔓延至四肢百骸。
归途上,她刻意放缓脚步,借着林影掩映,悄然回头。
果然,春杏鬼祟地跟在十步之外,帽檐压得极低,眼神闪烁不定。
苏锦言唇角微勾,笑意未达眼底。
春杏是嫡母林氏安插在她身边多年的钉子,平日装得忠心耿耿,实则一举一动皆上报主院。
可如今竟亲自尾随采药,显然是府中有人等不及了。
她回到偏院,将新采的几味药材仔细包好,放入床下暗格。
又取出一小包石灰粉,均匀撒在暗格入口处,薄如蝉翼,不留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坐案前,捧起《女诫》低声诵读,姿态恭顺如常。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她早早起身,假意出门打水,实则绕回窗边窥视。
待确认屋内无人后,迅速推门而入,蹲身查看暗格。
石灰粉上有明显的刮擦痕迹,像是被人用布条轻轻拂过。
而原本放在最上方的那一包炮制好的当归片,已然消失无踪。
她缓缓直起身,指尖冰凉。
果然是春杏。趁她晨诵之际动手,动作利落,显然早有预谋。
可对方敢直接盗取药材,说明背后之人已有十足把握栽赃定罪。
否则,何必冒险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除非——他们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察觉,只想逼她现身反击。
苏锦言冷笑出声。
苏婉柔,你终于坐不住了?
也好。躲藏了这么久,也该见见光了。
她换下粗衣,重新整理药篓,带上药锄与一只密封陶罐,直奔仁济棠。
刚踏入堂门,便听见柜台后传来争执声。
“……分明是她偷了我家小姐赏赐的药材,还敢来售卖?简直不知廉耻!”一个熟悉的声音尖声道。
是春杏。
而赵掌柜眉头紧锁,手中捏着一包切片整齐的当归,脸色阴晴不定。
苏锦言缓步上前,声音平静:“赵掌柜,我昨日送来的新货,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赵掌柜抬头看她一眼,沉声道:“有人抢先送来一批同品当归,指认你窃取苏府药材,并扬言要报官究办。”
苏锦言不慌不忙,将药篓放下,从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药锄,在众人注视之下,走到柜前,俯身刮下那包“当归”表皮碎屑,投入早已备好的醋液碗中。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
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如霜雪:“若真是我所献之物,断面应呈菊花纹理,气味甘辛,久浸醋中不变色。”
“可若是伪品……”
她顿了顿,指尖轻点那碗尚未反应的醋液,一字一句道——
“只需片刻,便会现出端倪。”【第6章续写】
醋液碗中,那原本澄清的液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诡异的青灰色,如同死水下悄然爬行的毒蛇。
几息之后,碗底沉淀出细密的黑斑,宛如腐叶浮沉。
全场死寂。
春杏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柜台挡住,动弹不得。
她万万没料到,苏锦言竟当场揭穿——而且手段如此狠准,一击致命。
“这……这不是真的!”她尖叫起来,“定是她做了手脚!谁不知道她一个庶女,整日钻山采药,哪懂什么辨药之术?”
“懂不懂,不是靠嘴说的。”苏锦言缓缓直起身,袖中滑出一枚银针,轻轻挑起那包“当归”中的一片薄片,迎着光仔细端详,“山莨菪切片,染色仿当归纹理,再用蜂蜜涂抹增香,的确能骗过寻常药师。可惜……”她冷笑一声,“你忘了,真正的当归断面有油室,光照之下会泛出金星点点。而它——”她将银针一挑,那片假药在光下毫无光泽,干涩如枯木,“毫无油性,连最基础的药材都辨不清,也敢来仁济堂行骗?”
赵掌柜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案桌:“来人!查封这批假药,送官验毒!若查实含莨菪碱,按律当斩!”
“慢着。”苏锦言忽然抬手,声音清冷如冰泉,“这药是谁送来的,谁主使的,我心中有数。但今日若直接送官,反倒让幕后之人藏得更深。”她目光如刀,直刺春杏,“不如……先让她们自己跳出来。”
她话音未落,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
刘妈跌跌撞撞冲进来,脸上满是惊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赵掌柜饶命!这药……这药不是我作主换的!是……是春杏逼我来的!她说只要诬陷苏姑娘偷药,就能得二两银子赏钱……我一时昏了头啊!”
“你放屁!”春杏怒吼,冲上前就要打人。
赵掌柜一声厉喝:“够了!”他目光阴沉地扫过二人,“仁济堂不收来历不明之药,更不容污蔑清白供货人。从今日起,你们二人皆列入药市黑名单,永不录用!滚!”
两人被药童架了出去,哭嚎声渐行渐远。
苏锦言静静立于堂中,指尖抚过药篓边缘,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赢了这一局,不过是开始。
她看得清楚——春杏背后是苏婉柔,而刘妈的背后,是嫡母林氏。
她们联手设局,目的不只是毁她名声,更是要斩断她唯一的生财之路。
药材售卖是她脱离苏府控制、积蓄力量的根本,一旦被断,她将再度沦为任人宰割的笼中雀。
可她们不明白,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揉捏的苏锦言。
日落西山,她背着空药篓回到偏院,动作轻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将最后几株珍稀灵药用油纸层层包裹,交由小蝉连夜送往城外老陶头处——那是一座荒废多年的守墓屋,位于乱坟岗边缘,平日无人问津,却是她早已布下的秘密据点。
“记住,藏在灶底第三块砖下,谁问都不能说。”她低声叮嘱,小蝉重重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房中,取出一张泛黄纸条,提笔写下“西山药圃”四字,故意遗落在妆台角落。
又将几株普通草药散放在桌上,制造出她仍在研究新药的假象。
今晚,她们一定会来。
更深人静,万籁俱寂,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烛火摇曳,映得墙上人影如鬼魅。
苏锦言盘坐在床沿,闭目养神,耳力却如蛛丝般捕捉着每一丝异动。
终于——
“窸窣……”
墙外传来极轻的踩瓦声,像是猫儿踏雪,稍纵即逝。
她倏然睁眼,眸底寒光一闪,身形如狸猫般悄无声息跃上房梁,蜷身藏于横木之后,手中三枚银针已悄然扣在指间。
片刻后,窗棂微动,一道黑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披着深灰斗篷,帽檐压得极低。
是陈嬷嬷。
苏锦言瞳孔微缩。
陈嬷嬷,林氏的心腹,三日前曾奉命往她药膳中下毒,却被她以“误食毒芹”反将一军,当场毒发昏迷。
按理说,此刻应在府中养病,甚至……早已被秘密处置。
可她不仅活了下来,还亲自现身——说明中毒之事,从未上报。
为什么?
是林氏不信她真中毒?还是……有人想借她之手,探查真相?
黑影在屋内缓缓移动,目光直奔床下暗格。
她蹲下身,伸手摸索,却发现暗格空空如也,只余一层薄灰。
她愣住,眉头紧锁,低声咒骂:“小姐说她藏了药……怎会没有?莫非……她早有防备?”
苏锦言伏在梁上,呼吸轻得几乎不存在,指尖摩挲着银针,冷眼看着那道身影在屋内翻找、焦躁、最终一无所获。
陈嬷嬷站起身,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张写着“西山药圃”的纸条,
她没拿走纸条。
而是将它轻轻推回原位,仿佛从未动过。
然后,她悄然退至窗边,翻身跃出,身影融入夜色,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寂静之中。
屋内重归黑暗。
苏锦言仍伏于梁上,久久未动。
窗外翻墙声渐远,陈嬷嬷空手离去。
苏锦言从梁上轻跃而下,指尖仍摩挲着银针,眸光幽深——对方未上报中毒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