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槐花香漫进门槛时,苏锦言正将鬓角三缕银丝绕上红绳。
铜镜里映出她素白裙裾,发间朱槿沾着露水,艳得像要滴出血来。
小竹捧着青花瓷罐站在廊下,看她对着镜子理了理花瓣,忽然伸手按住她欲收的手腕:“等会儿。”
少女指尖拂过镜中自己的眼尾,那里多了道极浅的细纹,像片被风吹皱的湖。
前世她死时不过双十年华,如今重生归来,倒先添了白发。
可当她抬眼望进镜中,眼底跃动的光却比及笄那年更灼——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解缠录》封皮上,那团火焰纹此刻正从掌心透出微光,顺着血管爬上手腕。
“小竹。”她转身接过陈皮罐,瓷罐凉意透过掌心,“把前日晒的青藤叶也拿出来。”
小竹应了声,却没急着走。
她盯着师父鬓角的白发看了片刻,忽然从袖中摸出株带露的草。
草叶墨绿泛紫,茎上倒生细刺,正是药庐里最危险的七步断肠散原株。
“师父,这是...昨日在后山新采的。”她指尖微颤,“您看这——”
话音未落,苏锦言已伸手捏住草茎。
小竹倒抽冷气,正要喝止,却见她将草叶凑到鼻端轻嗅,又对着晨雾眯起眼:“七步断肠散的主药,配伍时缺了半钱蝉蜕。”她屈指弹了弹草茎,“毒性减了三成,最多让人呕血半日,死不了。”
小竹手里的瓷罐“当啷”落地。
她蹲下身捡罐子时,睫毛簌簌发抖:“您...您从前要尝过三次才敢下断论的。”
苏锦言松开草叶,看它坠进青石板缝里。
她掌心的符印突然发烫,眼前浮起一片淡金色的光影——小竹的经络在光里清晰如烛火,肺经末端有团暗红的滞涩。
“你前日替老孙头搬药柜,岔了气。”她突然开口,“去取半钱乳香,加三枚红枣煎水喝。”
小竹猛地抬头,眼底泛起水光。
她想起三日前祭坛上那盏将熄的灯,想起师父昏迷时鬓角的白发,喉间发紧:“师父,您...您是不是用了什么禁术?”
“禁术?”苏锦言轻笑,指尖抚过发间朱槿,“不过是把前世欠的债,连本带利讨回来罢了。”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沈云昭掀帘而入时,裙摆沾着泥点,腰间玉佩撞出碎响:“锦言!”她反手扣上门闩,“皇后被禁足了,昨夜突然疯了,满宫喊着‘第七人要来了’!”
苏锦言正在筛陈皮的手顿住。
她抬眼时,眼底的光突然冷得像淬了冰:“慢慢说。”
“皇上查抄凤仪宫,在夹墙里翻出本《胎中记》。”沈云昭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上面记着从先太贵妃起,每任宠妃有孕时,都被喂了种叫‘缠丝雾’的药。”她喉结动了动,“当今太子...也在其中。”
苏锦言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前世太子早夭,嫡姐苏若瑶曾说“是天要绝庶女血脉”,原来竟是人为。
“还有更狠的。”沈云昭攥住她手腕,“御医复查先帝遗体,颅骨内壁有蚀痕——慢性神经毒素,能让人渐失心智,最后暴毙时还被当作风疾。”
风卷着晨雾扑进来,吹得药柜上的铜铃叮当响。
苏锦言盯着案头那株七步断肠散,突然笑了:“原来我娘当年被安的‘毒杀主母’罪名,不过是有人想掩人耳目。”她指腹摩挲着《青囊》残卷,“缠丝雾...这名字,我在娘的残篇里见过。”
沈云昭刚要再问,院外传来脚步声。
小竹掀帘进来,脸色发白:“师父,外头...有个黑衣僧。”
济世庐外的青石板上,立着个黑衣头陀。
僧袍下摆沾着星点泥尘,看不出年岁的脸上蒙着灰,唯左手戴着枚青铜戒——戒身纹路与苏锦言碎玉镯的碎片严丝合缝。
他双手合十,却不诵经,只盯着门楣上“济世庐”三字看。
“女施主。”他开口时,声音像砂纸擦过青铜,“第七人未死,青囊尚缺一页。”
苏锦言迈出门槛时,掌心符印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
她盯着那枚青铜戒,前世记忆突然翻涌——母亲临终前攥着玉镯说“莫信他人言,只信血脉里的火”,原来这火,是要引她找到第七页?
“大师从何处来?”她开口,声音稳得像山涧石。
黑衣僧抬眼。
他的瞳孔是浑浊的灰白色,像蒙了层雾:“从该来的地方。”他转身走向巷口,身影在晨雾里越变越淡,“血钥不归,天藏不启。”
“他身上...没有心跳声!”小竹突然抓住她衣袖,声音发颤。
苏锦言这才察觉,那僧人的脚印没有沾湿青石板——晨雾里,他走过的地方连片草叶都没压弯。
暮色漫进药庐时,苏锦言翻到了《青囊》残卷最末一页。
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写着:“七子承光,六陨一藏。血钥归位,始启天藏。”她指尖发抖,突然想起杜仲娘临终前塞给她的遗像——背面画着半幅地图,山形走势与北狄药神谷的传闻如出一辙。
“双脉逆行...听经之耳。”她念出“血钥”旁的小字,忽然摸出贴胸的碎玉镯。
碎片在掌心震动,她闭目时,脑海里炸开幅画面:七个人跪在深渊边,头顶悬着本燃烧的巨书。
六个身影相继被火吞没,最后一个踉跄着转身——那分明是她自己,鬓角三缕白发在火里飘得像血。
“轰!”
惊雷炸响时,铜镜里的苏锦言瞳孔骤缩。
她看见自己身后的影子在晃动,可回头时,只有案头残卷被风吹得哗哗响。
窗外雨丝斜斜扫进来,打湿了“天藏”二字,墨迹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更夫敲过三更时,小竹端着参汤进来,却见师父站在铜镜前,指尖抚过鬓角白发。
碎玉镯在她掌心跳动,一下,两下,像谁在敲门。
“师父?”小竹轻声唤。
苏锦言转身,眼底有星子在烧:“去把杜仲请来。”她拿起案头残卷,“我要去药神谷。”
雨还在下。
晨雾未散,沾在青瓦上凝成水珠,“滴答”落进石槽。
济世庐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映出屋内未灭的烛火,明明灭灭,像极了某段被遗忘的往事在暗处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