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在廊下摇出一片暖黄,苏锦言跪在龙床前替皇帝诊脉时,指腹能触到那脉息里残存的虚浮。
她垂眸将最后一味安神的夜交藤倒入药罐,耳边传来皇帝沙哑的笑声:“朕这把老骨头,到底还是让你治活了。”
“陛下命数未尽。”她抽回手,药香裹着龙涎香漫上来,“只是往后需忌腥荤,每日辰时喝半盏参须茶。”
皇帝枯瘦的手突然攥住她的腕:“太医院的庸医,治不好朕的心病。”他浑浊的眼映着烛火,“你母亲当年给先皇后开的安胎方,是不是被他们改了?”
苏锦言的指尖微颤。
前世先皇后难产而亡,她后来才知是太医院院正收了主母的银子,在安胎药里加了半钱红花。
此刻皇帝掌心的温度透过素纱帕传来,像根细针扎进她心口——原来这老头什么都明白,只是装糊涂。
“臣女会查。”她轻声说,“但陛下得先帮臣女做件事。”
三日后,乾清宫的小太监们捧着《基础汤头歌诀》蹲在檐下背书的模样,成了宫里头道奇景。
为首的小全子背到“麻黄汤中用桂枝”时打了个磕巴,被皇帝拿茶盏一敲:“重背!
你背不熟,朕喝药时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动手脚?“
半月后的清晨,坤宁宫突然传来尖叫。
苏锦言刚踏进济世庐的门,就见秦九掀帘进来:“皇后娘娘腹痛,太医院的车驾堵在西直门——说是太子殿下的仪仗。”
她捏着药杵的手一顿。
西直门是太医院进宫的必经之路,太子这招堵得太明显。
“备轿。”她刚要起身,却见个灰衣老太监从廊下跑来,怀里抱着个粗陶药罐:“苏姑娘留步!
奴才刚按《汤头歌诀》里的香砂六君汤煎了药,您瞧瞧火候对不对?“
老太监掀开罐盖,陈皮与白术的香气混着滚水的咕嘟声涌出来。
苏锦言低头看那汤色——澄清中泛着浅金,分明是煎了三沸就离火的。
她抬眼时,老太监的手还在抖:“奴才从前在尚食局当差,娘娘爱吃甜酪......”
“送去坤宁宫。”苏锦言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比太医院的人更懂娘娘的脾胃。”
那日午后,皇后倚在软枕上喝药时,皇帝晃着茶盏进来:“听说你喝了个老太监煎的药?”
“甜津津的,比苦药强。”皇后抹了把汗,“那老东西说,万岁爷的命靠这些字活着,奴才们不敢不懂。”她指了指案头摊开的《汤头歌诀》,“倒让我想起当年在冷宫,生二公主时血崩......”
皇帝的茶盏“当啷”落地。
五日后早朝,赵德昭捋着花白胡须出列:“臣请旨,在内廷设宫中医塾,教嫔妃宫女基础保育之术。”他话音未落,太子的伴读周明远就跳出来:“妇人习医,有干阴阳!
成何体统?“
苏锦言站在丹墀下,望着金銮殿上的龙纹。
她早让杜仲在济世庐挑了三个曾遭产难的宫婢——翠柳、银荷、春桃。
此刻那三人正跪在偏殿里,跟着杜仲学摸孕妇的肚腹:“硬如石是胞衣不下,软而坠是胎气不固......”
首课那日,苏锦言特意让翠柳去给被贬冷宫的陈美人接生。
她站在偏殿外,听着殿内传来婴儿的啼哭,鼻尖突然发酸——前世陈美人就是因为太医院拖延,一尸两命。
“苏姑娘。”杜仲掀帘出来,手里举着块蓝布护身符,“孩子胸前都戴着这个,说是陈美人临产前攥着它说‘苏神仙会救我’。”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三日后,六宫的请帖堆满了济世庐的案头,最上面那张是贵妃写的:“本宫想跟苏姑娘学认药材,不知可使得?”
民间的动静来得更猛。
户部郎中之妻血崩那日,苏锦言带着药箱赶到时,正见个穿青布裙的丫鬟捏着银针,在病人的隐白、大敦、三阴交三穴上快速点刺。
血慢慢止住了,丫鬟抬头时眼眶通红:“我从前在街头听童谣,说‘止血要找三阴交,隐白大敦不可抛’......”
“好。”苏锦言蹲下来,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血,“从今日起,你是蓝花堂的见习医徒。”她转头对杜仲道,“把这条规矩写进训令:凡救一人者,授见习医徒衔,记录在档。”
三日后,蓝花堂的门槛被踩破了。
来的多是贫家女,攥着破布包的手都在抖:“姑娘,我不嫁人,我要救人!”
萧无衍是在这时来找她的。
玄甲军的帅旗已从皇城南门撤下,换成了绣银针的素白旗。
他站在济世庐的药圃里,望着那些跟着药童学认药材的姑娘们,眼底浮起笑意:“秦九说我疯了,放着京畿要道不管,改派千医巡防队。”
“王爷不疯。”苏锦言摘了片紫苏叶在手里揉,清苦的香气漫开,“您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医道的根扎在土里,不在刀枪上。”
萧无衍突然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的银镯——那是用母亲留下的药锄熔的。“从前我总怕你站不稳,想拿玄甲军给你当靠山。”他声音低得像风,“现在才明白,你要的山,是人心。”
暴雨夜的火警来得毫无预兆。
苏锦言被秦九从药庐里拽出来时,看见藏书阁方向腾起的火光里,几个内监抱着焦黑的书册往外跑。
最年长的老掌事哭丧着脸:“烧了好些孤本......就这残页,奴才拼了半宿。”
残页上的字迹被烧得蜷曲,却还能看清:“苏氏锦言,逆天改命,当诛......”后面是一串人名,苏锦言数了数——十九个,都是前世死在太医院误诊下的病人。
“修复它。”她对杜仲说,“附批注:此人害死十九条人命,却说我杀人。
诸君且看,谁才是真正的’妖‘?“
展览那日,乾清宫的小太监们举着灯笼守在展柜前。
苏锦言隔着玻璃看那残页,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哽咽:“这是我妹妹......她去年咳血,太医院说没救了......”
她转头,看见个穿禁军服的年轻人,脸上还沾着灰。
再往四周看,穿宫装的、穿民服的、甚至穿玄甲军甲胄的,都挤在展柜前抄批注。
当夜,皇帝召她去乾清宫。
龙案上摆着那本修复好的《妖女录》,他举着烛火,看着书页在火盆里蜷成黑蝴蝶:“朕以前以为医者治病,如今才知......”他望着灰烬,喉结动了动,“有人能治这个王朝的病。”
春社日的前三天,杜仲抱着一摞文书冲进济世庐:“苏姑娘,六十三州的文书都到了!”他翻出最上面那封,“云州说要在社坛前搭医棚,幽州要让医徒们举着药旗巡街......”
苏锦言接过文书,指尖触到云州知州的朱批:“千医盟誓典,全州百姓候着。”窗外的玉兰正抽新芽,她望着远处玄甲军新立的银针旗,忽然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的话:“医道不是悬壶,是火种。”
此刻,那火种正在六十三州的土地上,噼啪作响地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