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济世庐后院,药犬“青尾”猛然抬头,鼻翼急颤,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
它挣脱杜仲手中的绳索,四爪刨地,死死盯着北面荒巷方向,毛发根根倒竖。
“又来了?”杜仲心头一紧,脸色发白。
他迅速取来备用的皮套,重新拴紧狗链,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昨夜才布下‘引香粉’,这畜生怎会这么快就有反应?”
但他不敢耽搁,牵着青尾一路疾行。
穿街过巷,越走越偏,最终停在城北一处断壁残垣前——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染坊,墙皮剥落,藤蔓缠窗,早已无人问津。
可就在这破败之中,青尾突然伏低身躯,发出短促而急切的呜咽,爪子疯狂扒挠着墙角一道极窄的裂缝。
苏锦言赶到时,天边已泛起灰白。
她蹲下身,指尖拂去尘土,从墙缝中抠出一物——半截指骨,细小、枯黄,骨质酥脆泛绿,表面布满细微裂纹,像是被某种毒物侵蚀多年所致。
“腐骨散。”她眸光一冷,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果然……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她将骨片小心收进玉盒,带回济世庐密室。
取一碗清水,滴入三滴“显影露”,再轻轻放入骨片。
药液渐变幽蓝,骨面上竟浮现出细密符文——扭曲却熟悉的笔迹,一笔一划,与她母亲遗留的《毒理札记》残页如出一辙!
苏锦言呼吸微滞。
那是母亲独有的记号,用来标注剧毒药材的代谢路径。
可为何会出现在一个孩子的遗骨之上?
她猛地攥紧玉盒,指节发白。
二十年前的事,终于露出了狰狞一角。
当夜,更鼓敲过三响,门外传来三声沉闷的杖击地面声——笃、笃、笃。
是陈瞎子。
他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披着破旧斗篷,眼窝深陷如枯井,进门便低声说:“我不能再多留,巡夜卫马上要换岗。”
苏锦言递上热茶,不动声色:“你冒险前来,必有要事。”
陈瞎子没碰茶,只从怀里摸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布巾,缓缓展开:“二十年前,先帝密令药奴子组建‘百草枯盟’,以孤儿试药,炼制长生不老之方。你母亲苏夫人时任太医局副使,得知后怒而拒签‘活体试药同意书’,并欲上奏揭发。药奴子因此被逐出御药房,怀恨在心。”
他顿了顿,嗓音沙哑如磨刀石,“他临走前,带走了七名孤儿,按地支编号——子、丑、寅、卯、辰、巳、午。他说要造出‘完美药躯’,让天下医者跪拜称神。”
“后来呢?”
“六人暴毙,只剩三个活着的实验体——巳、午、未。而如今,‘巳’已回到他身边。”
苏锦言瞳孔骤缩。
阿七……就是“巳”?
陈瞎子将布条推向她:“这是他在宫里的‘药线’代号,叫‘朱砂喉’。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此人每日随侍君侧,饮药必经其手。”
烛火跳动,映照着那二字,猩红似血。
苏锦言指尖抚过布条边缘,心中寒意翻涌。
她终于明白,药奴子不只是在复仇,更是在布局一场足以颠覆王朝根基的阴谋。
而慈幼堂、孤童、毒药、药傀……不过是他手中棋子的第一环。
她必须抢在他之前,掀开这张网。
第三日黄昏,钱掌柜驾着运粮车悄然抵达染坊外围。
几袋陈米被悄悄剖开,青尾蜷缩其中,只露出鼻尖,静静嗅闻空气中的气息。
一次,两次,三次……
直到第三次绕行,青尾突然剧烈挣扎,低吼不止。
苏锦言掀开米袋一角,目光如刃。
她换上黑衣,蒙面潜入染坊深处,在墙基处发现一道隐秘石门,机关已被岁月锈蚀,却仍能推开。
地道幽深,湿气扑面,脚下碎石窸窣作响。
她贴壁前行,掌心始终按在腰间银针囊上。
转过三道弯,前方忽现微光——一间密室藏于地下,四壁摆满药架,瓶罐林立,标签整齐统一:
【济世庐·祛湿汤】。
苏锦言眼神骤厉。
这不是她的药!
配方被篡改,药性逆转,长期服用可致肝脉溃烂、神智错乱——正是慢性杀人之毒!
她迅速取样封存,正欲撤离,忽觉脚下一沉——砖缝中有机关!
来不及反应,头顶沙石轰然塌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身影猛地从侧廊冲出,狠狠将她撞开!
“轰——!”
尘土飞扬,碎石砸地如雨。
那人被坍塌的梁木压住半边身子,满脸是血,却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她。
是阿七。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还不等他开口,颈后铁环忽然嗡鸣震颤,一道幽蓝电流窜出,他全身猛地抽搐,口吐血沫,声音破碎却清晰:
“快走……他们要在冬至献‘九婴丹’……用十二个孤童的心头血……”第54章 他们以为药傀是刀
“快走……他们要在冬至献‘九婴丹’……用十二个孤童的心头血……”
话音未落,阿七颈后铁环猛然嗡鸣,幽蓝电流如毒蛇窜出,瞬间撕裂他残破的神经。
少年浑身剧烈抽搐,口吐血沫,眼白翻起,指甲在地面抓出几道带血的划痕,最终重重砸下,昏死过去。
苏锦言瞳孔骤缩,心口像是被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剜过。
她不能救他。
至少此刻不能。
头顶沙石仍在簌簌震颤,密室深处传来机关重新启动的低沉机括声——有人来了。
她咬牙转身,银针囊紧贴掌心,身形如影掠出地道。
身后尘土轰然封死入口,只留下一地碎石与沉默的黑暗。
她没有回头,哪怕一步也不敢迟疑。
指节死死扣住那瓶贴着“巳”字标签的药剂,仿佛那是从地狱里抢回来的最后一缕火种。
夜风扑面,冷得刺骨。
回到济世庐密室,她立刻焚香闭门,将药剂倒入琉璃盏中,滴入三滴“辨毒露”。
药液翻腾,泛起诡异的紫金色泡沫,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香气——似龙涎,又似焦土燃烧后的腥气。
“龙息草?”她眸光一厉,“还有蛇心兰的灰烬……这分明是‘控心蛊引’的配方!”
指尖轻颤,并非因惧,而是怒极。
龙息草生于极北寒渊,百年一现,需以活人精血浇灌三年方可采撷,传说乃上古龙族遗骸所化,蕴含地脉之精。
而蛇心兰更是禁物,花开七日便自燃成灰,其烬入药,可蚀神智、乱魂魄。
两者结合,正是《毒理札记》中记载的“万傀之引”——一旦炼成,施术者只需一道意念,便可操控千百药傀如臂使指!
母亲当年曾断言:“此方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可如今,药奴子不仅复原了它,还用在了孩子身上!
苏锦言猛地合上药典,眼中寒芒暴涨。
“你以为你在造刀?”她冷笑出声,声音冷得像冰,“可你忘了——刀柄,从来都该握在执刃之人手里。”
她当即取出母亲遗留的半卷《解毒篇》,结合前世记忆,在灯下疾书。
直至东方既白,一剂“解控散”终于配成——以雪参须为引,配月见藤露、蝉蜕霜,辅以微量“逆脉香”,专破控心类奇毒。
此药无色无味,遇阴气则挥发无形,最适于葬礼这类阴秽之地悄然施放。
“杜仲。”她唤来药童,将药粉密封于竹管之中,塞进他怀里,“明日柳婆出殡,抬棺队伍会在城南歇脚三次。你混进去,趁他们放下棺木时,把药洒在棺底缝隙,记住,只能一次,多了会惊动巡卫。”
杜仲攥紧竹管,脸色发白:“小姐……若被抓到……”
“那就别被抓。”她淡淡道,目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些孩子不是死物,是人。我们救不了阿七,不能再失去下一个。”
杜仲低头,重重点头。
次日黄昏,细雨绵绵。
济世庐门口,青尾突然狂吠不止。
苏锦言正在煎药,闻声抬眸,只见一个瘦小身影踉跄而来,浑身湿透,脸上满是泥污与干涸的血迹——是阿七!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染血纸条,高高举起。
苏锦言快步上前,接过纸条展开——
“子在东华门当差,午关在太子府马厩,未……未知。”
字迹歪斜,墨迹混着血痕,显然是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写就。
她盯着那三个字,久久不语。
子、午、未……地支编号再度浮现。
而“子”竟在东华门当差?
那是皇宫禁卫轮值守备之所!
一个药傀,竟能潜入宫闱中枢?
“好一招金蝉脱壳。”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慈幼堂失火、孤童失踪、药坊篡方……原来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棋子,早已打入天子脚下。”
她忽然明白,药奴子的目标从不是权势,而是——长生。
冬至献“九婴丹”,以十二孤童心头血为引,炼成不死之药,献予帝王。
若成,他便是国师;若败,也足以借帝王之手清洗异己,再造朝局。
可笑的是,他们皆视药傀为刀。
却不知,真正的刀,早已被她悄悄插进了敌人心脏。
当晚,她取来那瓶“巳”号药剂,倒入铜炉,点火焚烧。
火焰腾起,呈诡异的碧绿色,灰烬随风飘散,乘着夜气直向皇宫西角楼而去。
与此同时,西角楼值夜太监忽觉喉间一阵灼痛,猛咳数声,一抹朱砂般的红痕自咽喉蔓延而出,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而苏锦言袖中,母亲遗留的玉镯微微一颤,冰凉如雪,却又隐隐发烫,仿佛感应到某种血脉相连的痛苦,正从远方缓缓逼近。
她抚着玉镯,眸光幽深。
“还没完……还有一个孩子没找到。”
窗外雨势渐急,风卷残叶。
她转身走向密室深处,从暗格中取出一只小巧瓷盒,盒中静静躺着一块沾着泥土的药饼残渣——那是前日从一名垂死女童口中抠出的最后一点线索。
“等你醒来,告诉我,是谁把你变成药傀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意。
而在济世庐最隐秘的地窖里,一个小身影蜷缩在草席之上,呼吸微弱,脖颈处隐约可见一道铁环烙印,尚未完全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