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还在巷子里晃悠时,林夫人房里的青铜镜先碎了。
“啊——!”尖厉的叫声刺破晨雾,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林夫人颤抖的手刚摸到左脸,就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妆台上的胭脂盒“当啷”砸在地上,朱砂泼了满地,红得像血。
镜中那张脸,右边还挂着昨夜的粉黛,左边却僵成了蜡像——眉峰凝着,眼尾垂着,连嘴角都扯不上去,活像被人用线勒住了半张面皮。
“快去请苏掌令!”她抓着婢女的手腕,金护甲在对方手背上抠出红痕,“就算她在茅房里,也给我跪着请!”
此时灵枢堂的门才刚打开半扇。
苏锦言端着茶盏站在檐下,看那顶青呢小轿“吱呀”停在阶前,林夫人的珠钗都歪了,发间还沾着碎玉簪,竟真的扶着轿杆跪了下来。
“苏掌令,苏神仙!”她膝盖压过晨露打湿的青石板,“我昨日才用了玉颜坊的新粉,今早......今早这脸就不是我的了!”
苏锦言垂眸吹开茶沫,白雾漫过她眼尾:“去年冬宴,林夫人说我‘卑贱之躯不配谈医道’,还当众甩了我一巴掌。”她抬眼时,茶盏在指尖转了半圈,“那巴掌,可重?”
林夫人浑身剧震。
她想起那夜自己如何踩着苏锦言的裙角,如何在满座贵女的哄笑里扬起手——可现在,她的手正重重甩在自己脸上。“啪!
啪!“十声脆响后,左脸本就僵着,右脸却肿成了发面馍,”够重了!
求您......“
苏锦言这才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药丸:“解肌通络散,每日两次。”她指尖叩了叩瓶口,“往后用粉前,先拿银针挑点泡水——若变墨色,烧了也别往脸上抹。”
林夫人攥着药瓶连滚带爬起身时,崔府的马车正“哒哒”碾过街角。
崔小姐悬在房梁上的白绫被婢女割断时,人已昏得只剩一口气。
苏锦言赶到时,她正蜷在妆台前,指甲把檀木台面抠出深痕:“我这张脸......连镜子都嫌丑。”
“嫌丑的不是镜子。”苏锦言取过银盒里的针,在烛火上烤得微红,“是那些说‘女子无颜不如死’的嘴。”
银针精准刺入地仓、颊车、下关诸穴,崔小姐痛得倒抽冷气,却见镜中僵死的面皮正泛出淡粉。
苏锦言又抹上半管鹅黄药膏:“这膏子叫‘再生’,七日结痂,半月脱痂——脱了痂的,不只是皮。”
她从怀中取出一叠绣样,边角还沾着墨渍:“我昨日去绣坊,见绣娘说’针脚比脸皮金贵‘。
你看这并蒂莲,这缠枝菊......“她将图稿推到崔小姐手边,”京城的公子哥穿鞋袜时,可曾问过做鞋的是美是丑?“
三个月后,“素颜绣坊”的匾额挂在西市街角,题字是崔小姐亲手写的“我不是废物”。
而此时的苏锦言,正站在惠民医署的高台上,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
“现在涂抹的是玉颜霜。”她沾了药膏的指尖轻点左边志愿者的手背,“这是灵枢堂的润肤膏。”右边志愿者的手背也落下一点鹅黄。
三日后,医署的门被挤得嗡嗡响。
左边志愿者的手背裂着血口,渗液把帕子浸得透湿;右边却细白得能看见血管,像刚剥壳的荔枝。
“美不该是枷锁。”苏锦言的声音混着穿堂风,撞进每一扇打开的窗,“更不该是拿命换的假梦!”
台下突然响起“刺啦”一声——是镇北侯府的二姑娘撕了玉颜坊的年卡。
接着是“哐当”,户部侍郎家的三小姐砸碎了妆盒。
胭脂粉黛滚了满地,像一场褪色的雨。
庆功夜的月光落在灵枢堂的青瓦上时,萧无衍的玄色披风带起一阵风。
他手里的雕花玉盒还带着夜露的凉,打开时,一方斑驳银牌撞进苏锦言眼底。
“苏氏婉清,御前奉药。”她指尖抚过刻痕,声音发颤,“这是母亲的......”
“查封玉颜坊时,在密室暗格里找到的。”萧无衍的指节抵着盒盖,“地窖还关着三个药师,其中一个是当年被太医院除名的周太医。
他说这些驻颜粉,全是药奴制剂改的——药奴活不过三年,他们倒好,拿贵女的脸当药田。“
苏锦言握紧银牌,背面“宁断不传”四个字硌着掌心。
她望向宫城方向,灯火像星子落进墨里:“母亲烧了毒方,我要撕了这谎言......”
“然后呢?”
“既然她们把命交给了镜子......”她转身时,晨光正漫过窗棂,“那我就把命,还给她们自己。”
窗外,灵枢堂的“灵枢济世”幡旗被风卷起。
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混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有轻罗小轿的“吱呀”,有绣鞋碾过青石板的“哒哒”。
天还没大亮,可堂前的空地上,已跪了一片披纱遮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