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艮岳园的西面,是孙家别院,挂“听荷苑”的邸名。
深秋寒凉。熏炉里火舌舔舐着桃木枝,噼啪作响,蒸腾起一股松脂混着艾草的焦香。
晋王赵翊穿着簇新的靛蓝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抬脚,有些笨拙地跨过那盆烧得通红的炭火,鞋底带起几点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
赵清璃提起裙裾,迈过火盆,动作轻盈,裙摆拂过炭火边缘,带起一阵微弱的暖风。
孙九思引着二人步入花厅。
空气里弥漫着艾草和柚子叶煮过的水汽,温热潮湿。
廊下候着四个低眉顺眼的丫鬟,手里捧着干净衣物和布巾。
“浴汤已备好,请王爷、郡主各自更衣沐浴。”孙福停在月洞门前。
赵家父女被引向不同的厢房。
屋内热气氤氲。
巨大的柏木浴桶里盛满热水,水面漂浮着艾叶、柚子皮,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两个丫鬟上前欲伺候。
“出去。”赵清璃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
丫鬟们对视一眼,默默退下,合拢房门。
赵清璃走到浴桶边,指尖试了试水温。
正合适。
她褪下沾着诏狱霉味和尘土的素衣,赤足踏入水中。
热水瞬间包裹上来,烫得皮肤微微发红。
她闭上眼,将整个人沉入水底。
水波温柔地挤压着耳膜,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
无数画面翻涌上来,又被温热的水流强行按下去。
许久,她才破水而出。
水珠顺着湿透的长发滚落,滑过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最后消失在精致的锁骨凹陷处。
苍白的脸颊被热气熏出淡淡的红晕。
她靠在桶壁上,胸口微微起伏。
门外传来丫鬟小心翼翼的询问:“郡主,可需添水?”
“不必。”
她起身,水珠沿着玲珑的曲线滑落。
拿起丫鬟备好的干净中衣。
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触手温软细腻,月白色,只在领口和袖口绣着极淡的银线缠枝莲纹。
她穿上,尺寸竟意外合身。
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素罗长褙子。
丫鬟捧来妆奁。
她只取了一根素银簪,将半干的长发松松绾在脑后。
推开房门。
候在廊下的丫鬟抬眼,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褪去一身狼狈风尘,洗尽诏狱带来的阴霾。
眼前女子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月白衣衫衬得她身姿越发清瘦挺拔,像一株新雪压枝的白梅。
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疏离,非但未被华服掩盖,反而因这极致的素净,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孤绝。
“郡主请随奴婢来。”丫鬟慌忙垂下眼。
花厅中。
孙廷敬端坐上首紫檀太师椅,一身家常石青色直裰,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
他下首坐着孙九思。
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嘴角噙着温润笑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向门口。
赵翊坐在孙廷敬右下首,换了身崭新的宝蓝团花绸袍,头发也重新梳理过,束了玉冠,竭力维持着王爷的体面,但眼底深处的惊惶尚未散尽。
脚步声传来。
孙九思抬眼望去。
只见赵清璃缓步走入。
月白衣袂拂过门槛,带进一丝微凉的清风。
阳光勾勒着她清绝的容颜和纤细的身姿。
洗去尘埃,那身清冷仿佛被水汽浸润过,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纯净。
尤其是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却比往日更沉静,像敛尽了所有星光的寒潭。
真是美翻了。哪里是俗世的人儿啊。
孙九思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漾开层层涟漪。
他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清璃见过孙相,孙公子。”赵清璃福身行礼,声音清泠,姿态从容。
“郡主不必多礼。”孙廷敬抬手虚扶,目光温和,“快请坐。此番王爷与郡主受惊了。”
赵清璃依言在赵翊下首落座。
丫鬟奉上香茗。
孙九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关切:“清璃妹妹穿这身衣裳……真是好看!”
赵清璃端起茶盏,指尖拂过温热的杯壁:“多谢孙公子费心,很合身。”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孙九思灼灼的视线:“此番父王与清璃能脱困,圣上是如何松口的呢?”
孙廷敬看向孙九思:“全是九思,为此事奔走多日,费了不少心力。甚至还冒死面圣,建言求情,最后还招惹了圣怒。要不是太子殿下从中说和,一起力谏,才使陛下最终收回问斩的成命。“
赵翊也连忙跟着站起,对着孙廷敬和九思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感激和后怕:“孙相大恩!九思贤侄大恩!赵翊没齿难忘!若非此番在御前仗义执言,我父女二人……只怕已身首异处!”
郡主也起身,对着孙廷敬和孙九思,郑重一福。
坐回席位,她更关心那个问题。
太子?
那位深居东宫,向来不轻易表态的储君?
他会为了一个被废的王爷和一个失势的郡主,亲自去向皇帝求情?
”我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出手相助。我们以往跟太子没有特别的交情。他没必要为了我们的事,触怒龙颜。“
孙九思点头称是。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是在御书房,恰巧碰上太子也在为晋王求情。或许他是权衡了什么。“
孙廷敬温言安抚:“王爷不必如此。如今雨过天晴,当安心静养才是。”
孙九思也道:“是啊,世伯。陛下既已不追究,也是默认可在京中静养度日。相信再过些时日,由赵氏宗亲帮忙疏通,恢复爵位,也是可能的”
“好!好啊!”赵翊连连点头,感激涕零。
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菜肴。
席间,孙廷敬与赵翊谈论些朝中轶事、京中风物,气氛渐渐活络。
孙九思则不时将话题引向赵清璃。
“清璃妹妹在狱中可曾受苦?我托人送进去的安神汤药,可还合用?”
“尚可,多谢公子挂怀。”
“妹妹清减了不少,这盅燕窝雪蛤最是滋补,妹妹多用些。”
“公子费心。”
“记得妹妹昔年最爱簪菊。待过几日,我陪妹妹去城郊菊园散散心可好?”
她想起了临安的金桂,那场浪漫的雨。
宴席过半,气氛看似融洽。
赵翊多饮了几杯,脸上有了红晕,话也多了起来,拉着孙廷敬回忆往昔。
孙九思则寻了机会,低声对赵清璃道:“清璃妹妹,院中那株老桂花开得正好,香气清幽,最是醒酒。不如……随我出去透透气?”
赵清璃抬眸,对上他含笑的、带着期待的眼。
她沉默片刻,放下碗筷,起身:“也好。”
天凉叶疏。
后园,一株高大的金桂伫立在小池边,碎金般的花朵密密匝匝,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孙九思与赵清璃并肩走在青石小径上。
青黛和仆役远远跟着。
“清璃妹妹,”孙九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月光洒在她清冷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他心头微热,声音也放得更柔:“方才席间,我就想问你。”
他往前一步,距离拉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冷梅香。
“你我自幼相识,情分非比寻常。此番劫难,更让九思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
“九思哥哥。”
赵清璃打断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她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现在不提这些好吗?……”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疏离:“清璃刚从囹圄脱身,心绪未平,父王亦需静养。”
孙九思脸上的笑容僵住。
“妹妹可是……还在怨我?”他声音带着一丝苦涩,“怨我未能去临安找你……”
“哥哥多虑了。”赵清璃语气依旧平淡,“我知哥哥一直惦念我。”
“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收到了吗?”
她微微侧身,望向那株开得热烈的桂花:“天凉,我们也早些回去吧。”
说罢,她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月白的裙裾拂过青石板,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
孙九思站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去,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晚风拂过,桂花簌簌落下,有几瓣沾在他肩头。
她现在没有更多的耐心。
她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林云舟。
你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