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补录考试的入围名单在朱红方墙上贴了出来。
人头攒动中,林云舟踮脚找自己名字。
他习惯性的从末尾开始找,竟发现自己的名字在录用的榜首。
“林云舟?林云舟是谁?”
“补录的头名,没听过这号人”
其他人纷纷议论,眼神各异。
考录官宣布:“上榜的学子带着各自官署的举荐文书去东门办录籍手续吧。”
哗——
通铺里瞬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林云舟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是头名。看着那张榜单,盖着太学辟雍学录的印章,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行。
考录官走到他身边:“你的策论,祭酒大人亲点了头名。小子,算你走运。”
办好手续,认了床铺。
下午是太学外舍生的开学训话。
辟雍学馆外的青石碑旁,乌压压攒动着三千葛巾白襕的太学外舍生。
皂靴踩过新冒芽的草尖,带起尘土混着青草气的微潮。
孙九思一袭青袍立于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袍角叫风掀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是巍巍辟雍殿顶,垂下来的铜铃在风中荡出清远的余音。
他格外年轻,甚至台下不少太学生年纪远大于他。
所谓的国子监祭酒,便是总领大宋太学、国子学、算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等六学的教育部长。
自然威风赫赫。
虽无统兵摄政的实权,每届却有门生近万名,未来登堂入室,必然一呼百应。
“诸位苦读圣贤书,为的甚?”
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嚣,直抵人耳。
台下嗡嗡声渐歇。
他目光如沉水,缓缓滑过每一张饱含热望或迷茫的脸。
“为一朝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抑或为官居庙堂,手握权柄?”
他稍顿,话锋陡转。
“皆不是。”
风卷过他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他声音陡然拔高,金石相击般铿锵。
“张横渠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此方为我等士子脊梁!太学乃国器,非镀金之所!尔等今日立于此,便该知晓肩上扛的是大宋的万民粮、社稷仓!”
字字砸进人心底,“若只贪图自身功名富贵,不要来此!”
话音落,四下静寂。
片刻,掌声如滚雷炸起。
学子们脸上涨红,眼神灼灼生辉。
这新任国子监祭酒、统领大宋六学,孙相公家的嫡公子,寥寥数语,便点燃了三千热血。
高台西北侧的石刻屏风后,两道身影隐在竹笠垂下的青纱里。
“郡主姐姐好福气!孙家哥哥,确有经国济世之才。”
明慧郡主轻轻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低语间带着掩不住的惊叹。
“你说是也不是?”
纱帘纹丝不动,一只素白的手无意识地甩了她的拉扯。
仪式结束的铜锣声敲响,方才还肃立如林的学子们顿时松散开来,如退潮般向着各自分配的学舍涌去。
人群攒动,青蓝襕衫的背影交织流动。
屏风后,隔着轻薄的青纱,赵清璃的目光沉静如水。
忽然,青石小径那头,一个身着簇新靛蓝襕衫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正侧着头与旁边几个同样穿着的新生说笑,背脊绷得笔直,下颌线条透着一股破出牢笼的倔强和锐气
——林云舟?!!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自己心有所念,便出现幻觉了吗?
呼吸,在那一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只是一瞥,那抹醒目的靛蓝便迅速汇入了涌向学舍的人潮洪流,消失不见,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一阵风过,掀起垂坠的青纱,拂过额前,也惊醒了片刻的凝滞。
赵清璃缓缓吸了口气,袖中的手终究只捻了捻袖口光滑的丝绸纹路,再无其他动作。
“阿姐,咱们是找孙家哥哥?还是直接回?”明慧的声音带着询问。
青纱轻轻动了动。
“刚开学。他挺忙的。咱儿回吧!”
太学辟雍校区后身的“和舍”号房,弥漫着樟木气味。
十丈长的通铺上,刚摊开的铺盖卷滚作一堆。
林云舟正猫着腰,把一领卷了边的旧席子拍打干净。
“林兄!林兄!”门口探进一人头,是同室学友,叫张诚,面皮微红。
“快些,祭酒孙大人在院外寻你!”
满室哗然。
正往床架搭汗巾的学友刘存中差点手滑,眼珠子瞪得如铜铃。
“孙、孙祭酒?亲自来寻你?!”
如同今日北大校长亲自来请见一名大一新生。
林云舟手上动作只顿了一瞬,随即把席子往铺上一丢,拍拍衣襟沾的灰,神色如常,唯有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掠过。
“嗯,知道了。”
他应一声,抬脚便走,留下身后同学一片惊疑探究的眼神。
他们难以置信,是“一个江南茶商的庶子,竟有这等关系!”的震撼。
辟雍侧门外不远,“松涛阁”酒幌高挑。
二楼雅间,临窗可见汴水缓缓东流。
桌上三碟小菜:一碟糟鸭信,一碟酱醋生螺,一碟鲜炸河虾。两角青瓷酒杯旁,泥坛口的酒封刚被拍开。
孙九思亲手执壶,琥珀色酒液注入林云舟面前杯中,水声泠泠。
“在那篇策论上看到你的名字,真把我吓了一条。”
林云舟一撩襕衫下摆坐定,没半分谦逊:“既是策论,便要直指弊端,无病呻吟,叫什么策论?”
孙九思放下酒壶,目光沉静审视他。
“林云舟,你翻墙打架,街头卖茶,临安城无人不识你这‘江南混不吝’。告诉我,如今拼命挤进这太学,为什么?”
林云舟举杯微抿,辣意直冲喉管。
“祭酒讲‘万民粮、社稷仓’时,我都听进去了。我在反贼窝里走了个来回,知道百姓生活困苦才会造反。或许我能做的更多。”
孙九思盯着他眼中那簇跳动的火焰,缓缓道:“既入此门,规矩须知。太学外舍三千人,每月有小考,半年有升学分舍的大考。考绩共分五等,末两等黜退,三等留舍,第二等升内舍,第一等升上舍,不同的学舍有不同水平的博士和大儒授课。”
“尤其是太学上舍……”孙九思声音微冷,目光如有实质,“不过区区百席。非一等人,不得其门而入!”
林云舟搁下酒杯,杯底轻叩桌面。
“上舍。”
他吐出两个字,嬉笑着。“要学就学最好的。我要进太学上舍。祭酒大人,帮我弄进去!”
孙九思拿起自己那杯酒。“靠自己本事!”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深邃,像是要把林云舟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林云舟,我有言在先。收起你那点街头巷尾的滑头心思。这太学,不是任你耍弄的地方!”
林云舟眉峰一挑。
孙九思的目光透过杯沿,锁死在林云舟脸上。
“有些事,点到即止。你聪明人,该懂我言外之意。”
林云舟挑破孙大人糊的窗户纸。
“你在说郡主?”
林云舟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
“汴梁的水深,有些人,不是你该惦记的。”
孙九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
“郡主是我孙九思未过门的媳妇,我们四月婚期在即。在这节骨眼上,我不想有任何枝节,你也须谨守分寸!”
林云舟的心猛地一沉!婚期?!四月?这个月?!
“皇帝给你指的婚,你怕什么?怕我抢了去?”
林云舟的声音有些发紧,深抿一口酒。酒气上涌,烧得他眼眶有些热辣。
他抬眼,迎着孙九思的目光,眼里有些发红。
可惜世上只有一位郡主,两个男人,战场上可以是生死兄弟,情场上势必杀得个人仰马翻。
雅间内,只剩下两人间沉默且诡异的彼此碰杯相酌。
既然话不投机,那就提酒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