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小寒节气被湿雾裹着,路面水坑倒映着铅灰的天。
“听说了吗?宋家……沉船了!”
“十三口!连人带箱子全喂了鱼!一下子全没了!”
“作孽哟!宋会长全临安最富的人家……”
茶肆、码头、绸缎庄门口,压低的议论声像污水里的泡泡,咕嘟嘟冒个不停。
宋府大门挂起惨白灯笼,门楣上“奠”字刺眼。
灵堂设在偏厅,没棺材。
只并排放着十三个黑漆托盘,每个托盘里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衣裳——从宋承业的锦缎常服到小少爷的虎头鞋袜。
宋婉儿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往火盆里丢纸钱。
此时,她已经哭死过好几回了。
火苗舔着黄纸,卷起黑灰,扑在她惨白的脸上。
泪早流干了,眼窝深陷,像个抽空了魂的瓷娃娃。
一夜之间,天地变色。
管家宋福佝偻着背,哑着嗓子唱名:“老爷……夫人……三姨娘……”
每唱一个名,托盘旁就多添一盏长明灯。
幽蓝火苗在穿堂风里晃,映着满堂死寂。
林家的姨娘早早地过来帮忙,守在婉儿身边。
林云舟跨进灵堂时,带进一股寒气。
他今日穿了身素净的靛蓝直裰,头发用白色布带束着。
几步走到宋婉儿身侧,蹲下身,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
“婉儿。”声音不高,却沉。
宋婉儿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声音发颤:“云舟哥哥……”
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林家姨娘手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拍。
“婉儿别怕,还有我和云舟在。”
四个字,像定海神针。
宋婉儿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瞬间蓄满水光,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哭出声。
灵堂另一头。
赵清璃一身月白素裙。
她刚上完香,正由青黛扶着退到廊下阴影里。
目光掠过火盆边那挨得极近的两人——林云舟低声说着什么,宋婉儿仰着脸,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郡主,”青黛小声问,“婉儿小姐也太可怜了。”
赵清璃没有回,她知道这悲剧背后对手的凶残。
这凶残仍然远超她的想象。
她转身欲走。
孙九思从灵堂上香祭拜,从正堂方向走来,身后跟着亲信孙安。
他目光落在赵清璃脸上时,带上一丝温和的忧虑。
“宋家的事,太过突然。湖州仓刚破,人就‘意外’沉了海,十三条人命……”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这事若真是那边干的,真是人神共愤。宋家的线索一断,案子就查不下去了。他们真狠!“
赵清璃微微颔首:“如此穷凶极恶,你也要多加小心。”
”天理昭昭,我不让他们枉死。只是我担心宋婉儿如今孤苦无依,又是关键人证,面对如此劫难,需要有人多加开解。”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林云舟的方向。
赵清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宋婉儿不知何时已扑进林云舟怀里,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像风中残叶。
林云舟僵着身子,手臂虚虚环着她,拍也不是,放也不是,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无措和尴尬。
赵清璃眸光微冷。
她收回视线,看向孙九思,声音平淡无波:“林云舟倒是擅长开解人。有他在,宋小姐想必挺得过去。”
“也是。林公子与宋家是世交,与婉儿小姐更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四个字,被他轻轻巧巧地抛出来。
“按察使衙门跟我说有些湖州仓的细账有顾府的人经手,我得马上回行辕。妹妹是否同行“
赵清璃没接话,只淡淡道:“衙门事忙,孙大人且去。我留在这里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孙九思颔首,带着师爷匆匆离去。
赵清璃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灵堂。
林云舟终于把哭得脱力的宋婉儿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正手忙脚乱地找帕子给她擦脸。
他额角沁着细汗,月白的衣襟被宋婉儿的眼泪洇湿了一小片。
宋婉儿抽噎着,死死攥着他的袖口,像抓着救命稻草,“全家老小尸骨无存,剩我一人。我……该怎么办?……”
林云舟头皮发麻,干巴巴地安慰:“节哀吧……”
宋婉儿哭得更凶,“老天为何要灭我宋家,独留我一人如何过活?……”
她哭的太过可怜,以至于云舟忍不住去拍慰她,
宋婉儿攥他攥得更紧。
管家正要进灵堂询问请人帮工、墓穴风水、明器清单这些丧葬事项,被赵清璃截下。
“这些我来定。别去烦她。”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灵堂压抑的啜泣声。
林云舟眼睁睁看着那抹素白的身影,在前院里忙碌,指挥着宋家旧仆忙中有序。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
又闷又涩。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对还在抽噎的宋婉儿道:“婉儿,你先坐会儿,我去……去给你倒杯水。”
前院里,郡主交待完仆人速去报信通知宋家江西的远亲长辈,又要审查负责治丧的分工。
几竿瘦竹在冷风里瑟缩。
“郡主!”
林云舟走到她面前。
“还是我让钱掌柜来统筹吧!你金尊玉贵,哪里会得这些?”
赵清璃抬眼看他,不想多做解释。
“我娘亲去世时,明器的准备和墓穴的风水,都是我自己把的关。”
她声音清泠,不带一丝烟火气,“你与宋小姐是世交,她又这么信任你。现下,你该一刻不离的陪着她。无需管我”
林云舟被她噎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累着……”
“我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赵清璃叹息,“转瞬间家人尽去,婉儿的痛苦更甚我一百倍。”
“好。”云舟应了一声,看也没看林云舟,抬步便朝孙九思走去。
宋府灵堂。
喧嚣渐歇,宾客散去。
惨白的灯笼在暮色里晃悠,投下幢幢鬼影。
宋婉儿还跪在灵前,对着那十三盏长明灯发呆。
林云舟端了碗热粥过来,蹲在她身边。
“吃点东西。”声音有些哑。
宋婉儿没动,只呆呆地看着跳跃的灯焰。
“云舟哥哥……”她忽然开口,声音飘忽,“你说……爹娘他们……在海底……冷不冷?”
林云舟喉头一哽。
“别想了。”他把粥碗塞进她手里,“喝点热的。”
宋婉儿捧着碗,指尖冰凉。
“以后……我该怎么办?”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林云舟,像只迷路的小兽,“爹娘没了,家也没了……”
她放下粥碗,根本吃不下,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进粥里。
宋婉儿猛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扑入林云舟的怀里。
这个时候他没办法推开她,手僵在她的身后。
这一幕被小院里的赵清璃瞥到了,然后静默转身,视若无睹。
三天后,宋家在西山完成了衣冠冢的出殡。
飘了三天的纸钱灰和压抑的啜泣声后,终于落下了帷幕。
走在出殡回来队伍里,人越走越少。
走到后面,就剩下宋家两个老家仆。
宋婉儿一身重孝,被林家姨娘搀扶着,脚步虚浮地回到宋府那条熟悉的巷子口。
林云舟跟在她们身侧。
冷风卷着枯叶,刮过青石板路,带着刺骨的寒意。
巷子口倒是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
宋宅门口,站着一队穿着皂隶服色的衙役,腰挎佩刀,神情肃穆。
宋府的黑漆大门上,此刻交叉贴着两张刺目的朱红封条!
封条上盖着鲜红的杭州府大印,墨迹淋漓,像两道狰狞的伤口。
门前的石狮子旁,还守着两个按刀而立的衙役。
“这……这是怎么回事?”
宋婉儿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站立不稳。
林家姨娘紧紧扶住她。
一个领头的班头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声音公事公办。
“奉知府顾大人钧令!宋家牵涉花石纲旧案,资财来源不明,房产田铺一律查封!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查封?”
宋婉儿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我爹……我爹他们刚……你们怎么能……”
“官府办案,只看证据,不问其他!”
班头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宋小娘子此宅已被查封!您还是投奔亲属去吧”
宋婉儿看着那冰冷的封条,看着空荡荡、死寂沉沉的家门。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悲愤瞬间淹没了她。
爹娘尸骨未寒,连最后一点念想也被无情剥夺!
她还被立即赶出了家门!
这是个什么世道!
她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婉儿!”林家母子一起惊呼。
林云舟在宋婉儿倒地前稳稳接住了她。
“顾延年!”他低声骂了一句,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林家的马车就等在附近的巷口。
他半扶半抱着几乎昏迷的宋婉儿,小心翼翼的登上马车放进车厢里。
林家姨娘心疼的在一旁照顾。
拿帕子擦拭她汗涔涔且苍白的脸蛋。
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娘子,几时受过这种晴天霹雳般的惊吓呀!
林府,西厢小院。
姨娘看着被安置在软榻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宋婉儿,心疼得直掉眼泪。
“造孽啊……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林云舟站在窗边,眉头紧锁。
他刚才派小厮阿福去茶叶商会打探情况,宋家名下的铺面已经尽数被封,所有伙计遣散。
姨娘忍不住又抹泪。
“那婉儿这孩子着实可怜,家里遭了大难,又无家可归了……”
“云舟”姨娘心里冒出了主意。
“咱们就让婉儿在这里养着。她若喜欢咱们家,就让家主收她当女儿,或者让她嫁了你。可好?”
林云舟咳了一声,只能搪塞:“姨娘,这些事以后再议吧。”
凭空多了位妹妹或者娘子,他有些失了方寸。
院外传来脚步声。
阿福引着郡主和青黛走了进来。
她依旧是一件银灰色兔毛滚边的斗篷,衬得小脸愈发清冷。
目光扫过榻上的宋婉儿,又落在林云舟身上。
“郡主。”林家姨娘迎上前。
赵清璃微微颔首,走到榻边,探了探宋婉儿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气色。
“宋家妹妹惊吓过度,忧思伤神。”她声音清泠,“我带了瓶藏花丸,可以安神定惊。”
赵清璃淡淡道:“宋姑娘需要静养,不宜挪动。这几日,就让她在此处吧。”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姨娘连忙道谢。
赵清璃微微颔首。
“这几日最难熬,还请林二少爷多费心。”
“那是自然!”林云舟应她。
赵清璃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林云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瞥见榻上昏睡的宋婉儿,又咽了回去。
“你也要小心。顾延年的心狠手辣我算是领教了”他摆摆手。
赵清璃眸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没说什么,带着青黛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宋婉儿一直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偶尔醒来也是默默流泪,不言不语。
林云舟每日都陪着她,有时带些新鲜果子,有时就陪她说说话。
林家姨娘和丫鬟们尽心照顾着。
赵清璃也每日过来一趟,送汤送药。
她话不多,动作却细致。
林云舟有时也在场,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
第三天上午,宋婉儿精神稍好,靠在床头,小口喝着姨娘喂的参汤。
下午,赵清璃跨进屋里,却不见了宋婉儿,一旁的林家姨娘打着盹儿睡着了。
问了门房仆人也都说没看到去向。
赶忙去前院后院都翻找了一遍,还是找不见人!
林云舟拎着开好的草药包进了院子,正撞上慌慌张张的郡主。
“婉儿姑娘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