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高拱声若洪钟,壶嘴悬于茶碗之上,却迟迟不倾,“都说‘真金不怕火炼’,人也一样。有人说玄武湖画舫藏掖,暗通曲款。我高某人是不信的!徐阁老何等磊落?今日这杯茶,便算是替我高拱,为那些捕风捉影的污浊流言,向阁老赔个不是!还请阁老宽宏海涵,满饮此杯!也教我手下那些聒噪之人,哑口无言!”
壶嘴倾斜,那滚烫的茶汤,眼看就要注入那薄脆的白瓷碗中。这“请茶”之举,份量已非“洗尘”那么单纯。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极具压迫性的试探和逼宫!
他目光灼灼,紧锁徐阶双目,不容半分退缩。他要亲耳听到徐阶对玄武湖画舫之事的解释!更要看徐阶在猝不及防的高压下,如何应对他这近乎撕破脸的质疑!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紫砂壶嘴将倾未倾时的“嘶嘶”热气声。申时行心跳如鼓,袖中的手已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徐阁老……能顶住吗?高拱竟如此悍然发难!
徐阶迎着高拱几乎喷火的眼神,脸上那惯有的温煦笑容竟未褪去分毫。他没有看那将要注下的茶水,亦未起身推辞谢恩,反而慢悠悠地伸出左手,将他面前那只白瓷茶碗,轻轻往旁边挪开了寸许——恰好避开了壶嘴倾斜的方向!
“高公!”徐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深潭般的沉静,“茶是好茶,但这斟法……太过热切了。茶之一道,贵在静心慢品。高公一番‘赔不是’的美意,徐某心领。只是这说法……从何而起啊?”
他目光坦然回视高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阁老口中那‘画舫藏掖,暗通曲款’,所指何事何人?流言如风,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高公此言,莫非意指那日玄武湖上,我与某人藏匿于画舫内舱,有所图谋?”
徐阶竟把高拱含沙射影的质疑,直接点破摊在了桌面上!而且是当着申时行的面!
他微微转头,看向下首静坐如山的申时行,眼神平和:“那日湖上,不过是天朗气清,与申侍郎畅谈北虏倭寇之患,兼听些地方实情。徐某老矣,畏寒怕风,画舫内舱宽敞温暖,便于详谈,难道……这也有错?亦或是有人在内舱窃听,听到了什么‘图谋’?”
他这番反问,不仅直接回应了“藏掖”,更巧妙地把当日画舫内的情况说成是正常的、公开的“详谈”,地点选在更舒服的内舱也是寻常之举,把“藏匿”的指控消弭于无形。同时,还暗讽高拱的人(若有耳目的)只能在外偷听。
最后一句“听到了什么‘图谋’?”,更是把皮球直接踢还给高拱——你说有“图谋”,证据呢?拿出来啊!
高拱脸上的横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举着紫砂壶的手僵在半空。他万万没想到徐阶不仅不回避,反而主动将事挑明,言辞滴水不漏,反将一军!再强行倒茶逼问,反而显得自己胡搅蛮缠了。
徐阶此时才轻轻抬袖,做了一个虚拦的动作,微笑道:“高公身份贵重,这斟茶之劳,折煞徐某了。”他顺手拿起桌上徐府管家先前带来的那个朴素的青瓷酒壶——那壶他宣称的“薄酒一壶”。
“与其‘洗尘’,”徐阶站起身,亲自拿起一个空杯,向自己的青瓷壶里斟酒。那酒液色泽浅淡清透,却溢出一种淡雅悠长的米香。“不如共饮一杯,化一化这酒席间的寒霜?此乃我家乡松江自酿的米酒,清淡平和,徐某素爱此味。也请高公一品,看看可还入口?至于画舫之事,流言止于智者。高公明鉴秋毫,当知真假虚实。若真有人攀诬构陷,徐某倒要向高公请教,是哪个如此大胆?也好肃清朝堂,以正视听!”
说罢,他将那杯清澈的米酒,稳稳地放在了高拱面前那尚有余温的紫砂壶旁边。
至此,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高拱逼徐阶喝茶(认错),徐阶不仅避开,还主动给高拱倒酒(让你尝尝我的态度),并将暗指变成了明辩——你要指控我私下串联图谋不轨?好,拿出证据!拿不出,那就请你高拱给我个说法,是谁在造谣生事!他“请教”高拱如何“肃清朝堂,以正视听”,更是隐隐透出:你要动我?我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堂内静得可怕,只余那杯米酒散发出的淡淡醇香。白瓷茶碗被挪开后的桌面上空出一块,显得格外刺眼。申时行心头剧震,几乎要忍不住为徐阶这精彩绝伦的化险为夷和凌厉反击喝彩!但他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
高拱看着眼前那杯清澈见底的米酒,再看看自己僵在半空的紫砂壶。滚烫的茶汤已经溢出了几滴,落在桌面,形成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他脸色铁青,胸腔起伏了几下,那壶嘴微微颤抖。最终,他缓缓将紫砂壶重重放回原位,坐回了主位,目光阴沉地扫过徐阶平静如水的脸,又冷冷地瞥了一眼始终沉默的申时行。
“徐阁老……玄着之见,字字珠玑。”高拱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不甘与极深的忌惮,“……老夫,受教了。”
“清茶未凉,淡酒已至。那画舫上的风言风语……哼!”他猛地将面前那杯米酒端起,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却掩盖不了他心头的寒意和震怒,“老夫倒要看看,这朝堂之上,究竟是谁,在搅弄风云!”
这杯酒,他喝得憋屈,更喝出了滔天的杀意。一场“洗尘宴”,至此彻底变成了图穷匕见的战场前奏。杯盏虽轻,承载的分量却重逾千斤,预示着这场帝国内阁最顶层的权力之争,已再无转圜余地,必将迎来更为惨烈的风暴。而那位始终静默的申侍讲,此刻在高拱眼中,其立场,已然清晰无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