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的心,在裕王那意味深长的“尝尝看”出口时,猛地一沉,随即又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冷静重新浮起,稳稳悬在半空。桌面之上是氤氲的香气、精美的肴馔和咫尺可感的王权威严;桌面之下,却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他面上不动分毫,那份在裕王面前塑造的“温和平静”几乎是刻进了骨子里。他恭敬地欠了欠身,应道:“是,殿下。”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应允寻常吃食。
他伸出手,动作带着朝臣应有的沉稳,先探向了那块豆沙细点。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并未直接入口,而是略作端详。
接着是那椒盐苔条饼。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酥皮,那混着海苔咸鲜与椒盐辛香的独特气味钻入鼻腔。他再捻起一块苔条饼。咸中带辛,椒盐灼舌,苔菜微涩。
他将两块点心都凑近唇边,各咬了一小口,动作不疾不徐。豆沙的甜糯在舌尖化开,绵密细腻,带着隐隐的陈香;苔条饼的外皮则酥脆有度,咸香、椒麻与海苔特有的鲜味瞬间冲击着味蕾,形成一种独特的复杂口感。他细细咀嚼,吞咽下去。喉头滚动之际,心湖却沉静得近乎死寂。
这滋味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裕王在看着,等待着他的反应。申时行终于放下未曾吃完的点心碎屑,用自备的素帕轻轻拭了拭指尖,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典。
他抬起眼,迎上裕王那双探究深沉的眸子。裕王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淡笑,但那笑意并未及眼底,更像是在观赏一场精心布置的棋局。
“如何?”裕王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催促,却又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
申时行微微垂首,避开对方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姿态依旧恭谨谦卑:“谢殿下赐食。这味道…确有些旧时风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每一个音节的落下都异常慎重。
殿内的烛火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摇曳,唯有那温酒铜釜下微弱炭火的毕剥声隐约可闻。
裕王脸上的那一丝兴味更深了。他并未立刻赞许,也未流露出不悦。只是那双锐利如刀锋、却又隐含着深湖之渊的眼睛,在申时行平静温润的脸上停留了数息,仿佛要将这片刻间所有的细微表情都吸摄入内。
终于,裕王执起自己面前金镶玉箸,轻轻点了一下那碟盛着糟鹅掌的青瓷小碟边缘,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说得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重量,“既然如此…”裕王嘴角那缕似有若无的弧度似乎真实地扩大了一些,“眼前的糟鹅掌,倒是最应景,也最合时宜。申讲官方才受惊,尝尝这个暖胃,才不枉本王特意命人取出的一番心思。”他夹起一片鹅掌,亲自放在了申时行面前的青瓷碗中。
他的动作很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恩宠与接纳。
“谢殿下厚赐。”申时行心头那块巨石,终于随着这一个小小的、充满象征意义的举动,彻彻底底地落回了实处,沉甸甸的,却带来一种近乎虚脱般的踏实。他知道,自己这一关,过了。这顿突如其来的“留膳”,他算是真正被准许拿起碗筷了。
申时行执起银镶象牙箸,姿态恭谨地夹起那块裕王亲赐的糟鹅掌。金黄的糟卤浸润着鹅掌,早已酥烂脱骨,颤巍巍的,散发着醇厚诱人的糟香与肉香。
他将鹅掌送入口中。无需用力,舌尖稍一抿压,皮肉便如同最上等的琼脂般在口中化开,留下满口的丰腴、胶质感的软糯以及那独属于上好酒糟的咸鲜香浓滋味。一股暖意顺着喉间流淌而下,舒缓着此前紧绷的神经与受寒的肺腑。
“滋味如何?”裕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慵懒与满意。
申时行咽下口中佳肴,脸上露出了真挚而略带感激的神色:“殿下隆恩!滋味绝佳!糟香醇厚,胶质丰盈,温而不燥,正是驱寒祛乏的妙品,微臣……感激不尽!”他深深一揖,这份温暖,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政治上的,他都感受分明。
“好,既是知味人,那便不必拘束了。”他挥了挥袖,姿态彻底放松,“动箸吧。本王倒要听听,你认为徐阁老如何”他率先夹起一箸嫩滑的冬笋鸡脯,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了朝政之上。
申时行咽下口中点心,思忖片刻后答道:“徐相老成谋国,执掌枢机多年,如定海神针,深谙调和阴阳、制衡之道。朝局纷繁如乱丝,非此等绵中藏针、外圆内方的手腕,不能抽丝剥茧,维系大体之平。其家中子弟也多有贤能之士,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
裕王的目光在申时行低垂的头颅上停驻良久,仿佛在评估一件玉器的成色和雕工。终于,那凝固的空气被打破。裕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分辨不出是满意还是玩味的低哼。
“申卿所言,颇有见地,一语……”裕王声音低沉下去,在关键处似乎含糊了一下,让人听不真切是“中肯”还是“中的”,或是更模糊的词汇。他将目光从申时行脸上移开,落回那只刚刚被他放入申时行碗中的糟鹅掌上,仿佛那才是谈话的归宿。
“……这糟鹅掌,确是最易入口,骨酥肉烂,尤宜此时品尝。”他说着闲话家常般的结论,却用箸尖轻轻点了点那只鹅掌的根部。那锋利的骨节虽被酥软的皮肉裹着,但形状依然隐约可见。
“来,趁热。用完之后,”裕王重新抬起眼,那目光变得锐利如初,唇角的笑意仿佛结了冰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本王或许还要再听听你品评品评高阁老。
裕王微微点头,手指轻轻叩击着矮桌边缘,又道:“那高肃卿呢?本王认为他是刚正不阿,颇具才干之人。”
申时行心中明白,裕王这是在试探自己对朝中两位权臣的看法。他定了定神,斟酌着言辞道:“高大人学识渊博,果敢坚毅,于政务之上多有建树。其在吏部任上,整顿吏治,选拔贤才,为朝廷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刚毅果决,疾恶如仇,其心在社稷,志存澄清。行事如快刀斩麻,雷厉风行,每能震慑宵小,整肃纲纪。”
裕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问道:“依你之见,徐阶与高拱二人,谁更适合辅佐本王成就大业?”
申时行闻言,额头上不禁冒出一层冷汗。他深知这个问题太过敏感,稍有不慎便会招来大祸。他垂首沉思良久,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道:“殿下,徐阁老与高大人皆为朝廷栋梁之才,各有所长。徐阁老沉稳持重,善于调和各方矛盾;高大人雷厉风行,勇于革除弊端。若能相互协作,取长补短,必能为殿下排忧解难,共创盛世。”
裕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过了许久,裕王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端起酒杯说道:“你这回答倒是圆滑,滴水不漏。来,再尝尝这金华酒。”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