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呜咽,寒风凛冽。
海瑞的官船离白垣驿码头还有三里,那无形的压迫感已然席卷了整座驿站和它依附的县城。官吏、商贾、士绅乃至平头百姓,都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喉咙。海青天的威名早已超越了官场,深入了江南市井的骨髓。
驿站正堂。
昨夜几乎没合眼的驿丞佝偻着背,正最后一次催促着吏员将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凭证捆扎装运,准备直接移送巡抚随行人员。
空气凝重得能挤出水珠,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和纸张摩擦的簌簌声。一个年轻的书吏抱着厚厚一摞册子踉跄了一下,最上层的几本“哗啦”散落在地。那正是江南布政使司历年签发、涉及白垣驿辖区的赋税蠲免令文副本!
书吏脸色煞白,慌忙扑下去收拾,手忙脚乱。
驿丞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些印着大红官印的文书,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疯狂闪烁了一下。这些玩意,平日里是恩典,眼下,却成了阎王爷的催命符。徐阁老的人要他“秉公”,高大人的人要他“查实”,姚知府要他“原样上交”……
夹在中间的小驿丞,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莫慌。”老驿丞的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沙哑得惊人,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走过去,亲自弯腰,动作缓慢地,将那几本文书一册一册捡起来,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尘土,小心翼翼地码放回那堆等待装运的卷宗之巅。
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直起腰时,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旁边一个眼尖的老吏连忙扶住。
老驿丞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满屋神情惶惑的吏员,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说。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继续。
没人注意到,他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宽大的袍袖底下,痉挛般地死死攥着袖子里的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包里面的东西,在这样寒冷的天里,却仿佛烙铁般滚烫。
应天府衙。姚学闵如坐针毡。
他在等。等驿站的消息,等巡抚的行踪,更在等一个决定——他手中那份要命的底单。那是府衙历年“协助”朝廷大员或地方士绅,在白垣驿辖区内“变通”税赋征收的凭证缩影,记录着无数台面下、沾着油污的勾当。其中几条,若让海瑞查实,他姚学闵百口莫辩。
私信里的“稳妥持正,明哲保身”像魔咒一样箍着他的脑袋。
销毁?海瑞若深究驿站账目,发现断档和涂改,必疑府衙干预,自己只会死得更快更难看。
上交?无异于自投罗网!那些变通账目里,可是有徐阁老一个远房侄儿的庄子名字!还有高大人当年一个心腹门生“特批”的缓征文书……
冷汗浸湿了他的内衫。
门被无声地推开,心腹幕僚悄然闪入,附耳低语几句。姚学闵浑身剧震——驿站的老驿丞,半个时辰前被人发现倒在了后衙马厩旁的小屋子里,气息全无!
“是…是急症?”姚学闵的声音都在抖。
“看着像……但死前一刻钟,他遣散了屋里所有人。”幕僚的声音更低,带着寒意,“有人听见他似乎在低声念叨……‘报应’……桌上,有一小包刚拆开的药粉……”
姚学闵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人不是他杀的,甚至未必是徐阶或高拱任何一方指使!这很可能是一个小人物,在绝望的重压下,自己选择了彻底解脱!用最卑微的自尽,无声地撕开了这巨大罗网的一角!
这个小卒子的死,成了压垮他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姚学闵脸上那点侥幸的挣扎终于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灰败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过案头那份记录了“变通账”核心机密的底单,不是销毁,而是颤抖着拿起笔,在边角处匆匆写下几个字,连同府衙加盖的大印一起封入一个厚皮袋中。
“备马!”姚学闵的声音异常干涩,“我要立刻……去见海大人。” 死局已现,与其被徐阶或高拱撕碎灭口,不如孤注一掷,将这张牵涉广泛的牌,押在或许只会将罪责归于己身、但至少明察秋毫的海瑞身上!以此,换得家族一线生机?至少他知道,海瑞只论罪责,不诛亲族!
这是一场豪赌。
昆山县衙后园,更深的恐惧。
知县陈可把自己锁在书房整整两个时辰。桌上那本夹着旧档案残页的字帖被他反复翻开,又猛地合上。老驿丞暴毙的消息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耳朵。
自尽?真的是自尽吗?还是灭口?!恩师的短笺是让他“小心回话”,可若是海瑞没来得及问,人就死了呢?!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
他死死盯着那几张黄纸,牙齿咯咯作响。烧!必须烧掉!让这秘密永远消失!他哆嗦着拿起字帖,冲向角落取暖的火盆。
冰冷的纸页接触到炭火的边缘,卷曲,发黄……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师爷惊慌失措的声音:“老爷!老爷!有…有人求见!说是…说是高大人府上的管事,来昆山‘核查旧年皇庄租子’的!”
陈可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火苗舔舐着字帖边缘,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
高拱的人?!他们已经到了!现在?!在他正要将足以钉死徐阶、也足以要自己命的东西付之一炬的时候?!
巨大的恐惧和被窥视感瞬间攫住了陈可,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慌忙撤回手,任由那半张着火的纸页飘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他连踩灭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惊恐地盯着门口方向,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膛。
是恩师的人来“保护”自己?还是要……回收“证据”?如果此刻烧掉,他们知道了会如何?如果他们是为了证据而来,烧掉了他们会不会认为自己是灭口?天旋地转间,陈可明白,他已经被卷入的旋涡彻底吞噬,手里的证据不再是护身符,而是催命符!烧或不烧,都可能万劫不复!
长江之上,旗舰的主舱内。
海瑞缓缓放下手中那份应天知府姚学闵呈递的“沿途驿站积弊概要”(姚学闵提前命人送来试水的)。这份文档看似周全详实,详列了驿站运作流程和地方协理职责,甚至点出了一些积压旧案的编号,却像精心筛选过的赝品,避重就轻,将核心的权力寻租和幕后干预巧妙包裹在“程序不畅”的幌子下。
“老成谋国,其智近狡。” 海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对身边侍立的书记官道:“记下:姚学闵,有讳情之嫌。令其将白垣驿自洪武十八年至隆庆六年,所有驿丞交接文册、上级往来批文、赋税蠲缓明细及府衙核验记录,限三日之内,一体移交抚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